阿拉提·阿斯木,维吾尔族,中共党员,1958年11月生,汉语、维吾尔语双语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新疆作协名誉主席,全国第七、八、九次作家代表大会代表,新疆“德艺双馨文艺百佳”和“四个一批”人才,系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出版中短篇小说集9部,长篇小说22部。长篇小说《时间悄悄的嘴脸》2016年获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篇小说《渴望鸟》获2015年《民族文学》年度奖;中篇小说《阿瓦古丽》2013年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小说奖。其他获奖作品还有,短篇小说《醒来的和睡着的》1985年获《萌芽》文学创作奖,1986年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奖二等奖;中篇小说《生活万岁》1990年获新疆新时期文学奖;小说《金矿》1995年获《伊犁河》文学奖;长篇小说《喝生奶的人们》2004年获天山文艺奖;散文《和维吾尔人在一起的王蒙》2007年获《新疆日报》副刊作品一等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评选一等奖,并选入高中教材;散文《维吾尔人,我爱你们——我眼中的王蒙》2010年获《文艺报》全国第一届“平等、团结、互助、和谐”民族团结征文二等奖;小说《外号》2013年获首届《伊犁河》天马文学奖。有作品被译成英、法、意大利、挪威等文出版。
那年,组织上安排我到一家国营煤矿挂职锻炼。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实际上,这也是我那些年来的一个愿望:深入一家煤矿沉下去,创作一部反映煤矿生活的长篇小说,也实现自己创作中一个题材多样的目标。以前向组织申请过,相关领导说,煤矿的情况比较复杂,不急,将来会有机会的。
这家煤矿在城北丘坡上,是有几百年历史的老矿。往北越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再过一条西流的小河,就是矿部和生活区。生活区在矿部西南方向的一片开阔地。几条所谓的街巷,没有树木花草。低矮的房屋,是矿工们的栖息之所。矿里每个职工分有两间小平房,三十多平方米的样子。每家在屋前搭有一个十分简易的茶棚,居住条件极端简陋。心细一点儿的汉子,自己造一间小厨房,围一堵简陋的院墙,安一扇简单的板板门,上一个鸡蛋大小的锁,就是全部的家园了。
煤井一律都在丘坡以东。立井多,斜井少。都是硬朗朗的汉子们在井下挖煤。每周三,矿领导要和救护队的人一起,下井检查是否安全生产。重点之一是检查通风口是否畅通,是否有专人在把守那台巨大的鼓风机。而后是检查工作面的安全措施是否到位,巷道木桩是否符合要求。而且要一一搜矿工的衣兜,有没有带烟和火柴下来的人。安全生产,是矿里要命的大事,一旦工作面塌煤、顶柱塌方出事儿、瓦斯爆炸死人,都是大事故,要一级级往上报。
我来煤矿一个月以后,二号斜井出事故了,而且死了人,是黎明前的事情。我到了矿部以后,办公室主任老郭,眼睛基本上没了油光的一位前辈,把事故的情况给我简单地讲了一遍。死者叫叶强,是三年前带着妻子和八岁的女儿小叶来矿上干活儿的,签有合同。第二年,叶强的弟弟叶力也来了,兄弟俩下井干活儿,每年的工钱,都寄回老家,准备将来盖新房。今天黎明前,叶强正在往矿车装煤的时候,工作面倒塌,把他压在了煤块下面,来不及抢救,人当场就没气了。现在的问题是,叶强的弟弟叶力不同意下葬哥哥,说要煤矿解决小叶今后的生活问题。原来,去年,也就是叶力刚来煤矿一周后,叶强的老婆孙小梅丢下孩子和丈夫,和她的一个相好跑了。叶强把女儿交给弟弟照顾,在自己有把握的几个方向找了大半个月,核桃般大的讯息也没有半个。叶力说,现在哥哥走了,谁来照顾小叶?我是不行的,你们矿上要给小叶安置好生活。当时矿长不在,郭主任要我拿主意,矿里有规定,可以安排抚养这种孤儿长大成人。于是我和郭主任商量,同意叶力的要求,我们煤矿出面,安排好小叶的生活和读书问题。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处理死人的事情。我满脸的严肃紧张,给郭主任说,今天你不要离开我,有事好一块商量。而且也要求司机全天紧跟我,有事好安排。
救护队郑队长安排人买的棺材到了。亡人入棺的准备事项,都已经完成。工友们帮着把遗体放进了棺材,救护队的人准备钉棺材的时候,叶力突然爬到棺材上面,号哭着不干了,躺在棺材上面,不让钉钉子。接着,他的几个老乡,也顺着他的意思,嚷嚷起来了。我没有动,脑子里想着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郭主任对郑队长说,把叶力拉开,让你的人强行钉棺材。我制止了郑队长,让他把叶力叫到我的办公室说话。和郑队长一起回到我的办公室,我用询问的眼光看了郑队长一眼,他说,可能是叶力的那几个老乡给出了什么鬼主意。我没有说话,心里在想对策。眼下最主要的是,亡人要尽快入土。上午给矿长打电话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意思。
郭主任给叶力倒了一杯水,冷冷地说,我们说得好好的,你这是干什么?这个时候的叶力,和他上午的状态比,脸上灰暗破落,像是一块干瘪的皱羊皮。那些可怜的皱纹,也爬满了从他苦难的双眼滴落的苦泪。他开始是哽咽,而后捂住鼻子,哭了。凄凉的哭声,传递无限的悲伤。郭主任说,不哭,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这中间,郑队长找了一条毛巾,递给了叶力,要他擦脸。我也端起桌上的水递给叶力,说,喝口水,为什么要这样呢?叶力接过我手里的水,喝了一口,说,矿里必须给我出一个保证安置小叶生活的证明,不然我一天也不能照顾这个孩子。我说,就这些吗?叶力说,没有了。我看着郭主任,说,你写个证明,盖好矿里的公章,交给叶力,我们说话算数。
我们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一直在院里等着给叶强送葬的人们,都投来疑问的眼神。当我们走到棺材旁的时候,众人看到叶力脸上的暖光,都长长地缓了一口气。郑队长看了我一眼,我点了点头,他对手下的救护队队员说,小张,开始吧。于是救护队几位干练的小伙子,抡起手里的铁锤,开始钉棺材板子。“叮当叮当”的锤声,升向天空,飞向东边的坟地,向那些孤独的灵魂,传递新的讯息。这时,叶力放开喉咙大哭。郑队长的人把棺材抬到了卡车上。在郑队长的指挥下,卡车缓慢地开出了矿部。跛脚门卫居来提,肩靠在门板上,缓慢地把大门关上了。
卡车驶出河桥后,我看着郭主任,说,郭主任,你留下来继续陪我,煤矿我不熟,你走了我一个人不行。还让郑队长也带着人到墓地去,还是要安抚,给叶力的小老乡们讲讲,不要让他们再嚷嚷什么事情。郑队长说,明白。你放心,我会办好。郑队长走了以后,我站在院中央,无意识地看着跛脚的居来提用左肩推门扇的样子,像一个没有手的人,让人看着慵懒茫然。我猛然意识到,我也应该去参加埋葬事宜,从几个方面来讲,这都应该是我的职责。郭主任听完我的想法,说,是的,我们应该去。在煤矿,死人是大事。
煤矿的坟地在1号立井上面的那片开阔地,离矿部有五公里路程。过了1号井口,就看不见专门的老路了,到处是那种骆驼草,车要自己找能当路的平缓地段往前走。我们一会儿就追上了卡车,但是卡车扬起的尘土,又阻挡了我们追赶的脚步。坟地再往东去,是旱田地带,当年是南边的村庄种小麦和红花的好地方,全靠雨水灌溉。老矿工们说,百年前,这里就是天然的粮仓,有播种能力的人,都在这里种麦子,用面粉做拉面打馕,是一流的好东西。
在郑队长的指挥下,大家把棺材放在几条粗麻绳上面,抬到墓坑跟前,两边的人协调好速度,缓慢地把棺材放进了长方形的墓坑里。而后,大家齐手往里填黄土。不长的时间,墓包就有形了。我和郭主任来到叶力身边,默默地安慰他。他像一尊塑像,站在卡车旁,看着已经堆起来的墓包,像一个失去思考能力的人,呆在那里。我悄悄地抓住了他的手,他说,昨天哥哥就不应该下井干活儿,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我讲了两次,他不听,说不过了,过年的时候一起庆祝。我握紧了他的手。没有说话。
这是一片苍茫的坟地。在一些墓包阳面有一些纪念树,基本上都是耐旱的枣树,在烈日之下,也都枯死了。甚至甘甜的雨水,也没能养活它们。边角上的许多墓包,在时间的流逝下,被年年岁岁的风吹平了,已经认不出是谁家的祖坟了,只有当年那些孝子们留在墓包上做记号的几块石头还在,但是他们的后人,已经不认识这些石头了。我看了一眼郭主任,说,主任,用矿里的名义,给叶强立个碑吧,买好一点儿的大理石,找书法家写字儿。这是死者的尊严,将来小叶他们来找,也是一种慰藉。
早晨噩耗传来的时候,郭主任首先把小叶安排在了一个职工的家里,没有让她参加父亲的葬礼。我觉得郭主任是一个智慧之人,想得周全。他把小叶安排在了在配电室打杂的程红艳家里。几天后,矿里研究的结果是,小叶今后就是我们煤矿的孩子了。生活费、医疗费、学费等一切费用,矿里出,长大成人了,也是煤矿负责安排工作。憨敦的叶力一直在等这个消息。自从哥哥出事以后,他就没有下井干活儿了。听到矿里的准确消息,他到程红艳家里和小叶做了告别,就背着行装回老家了。我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把侄女留在这里。郑队长说,这叶力太自私了,自家的孩子也不要了。我没有说话。
一周以后,程红艳找到郭主任,说,干脆这小叶我就收养了吧。矿里把有关的手续给我办了,生活费和其他的费用,矿里给我保障好,我把孩子带大。郭主任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很高兴。小叶将来好好读书,会有一个好前途的。要给她一个理想的条件、一个温暖的家。但是,这有关的手续不好办。十天以后,程红艳把小叶送到矿部来了,书包衣服都带来了,交给了郭主任。说,我男人这几天天天和我吵,还对我动手了,反对我收养小叶,他说,我们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养不好,没有能力为煤矿受这个累。那几个钱算什么?娃娃的糖果钱都不够。人家的爸爸是为公家的煤矿干活儿死的,矿里就应该把娃娃送到城里的福利院养着呀。程红艳的男人叫姜力力,是矿里的电焊工,技术一流,老家是内蒙古的,曾在那边的煤矿干过电焊工。怎么来新疆的,为什么,他不说。和工友们喝酒聊天,也就一句话,我是一个喜欢流浪的人,你们问那么多干什么?这天下的煤矿,谁家能说清楚那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听完这些说辞,郭主任脸色一沉,说,这个程红艳,没有说真话。她男人不是这种锤子,她心里有鬼。于是,郭主任找人打探情况。三天以后,这情况就搞清楚了。程红艳拿着矿里开具的证明,在城里办完有关的收养手续以后,觉得心里不踏实,就把小叶带进城里,找到那个著名的卦婆七姨太,算了一卦。这七姨太看过小叶的面相和掌纹,伸出颤抖的手抓了抓小叶的耳朵,浓眉斜眼一瞪,说,好了,先叫孩子到外屋坐一会儿吧。七姨太把小叶支出去以后,小声地向程红艳说,这孩子额头上有邪气,你收养不合适。听完这话,程红艳耷拉着脑袋回家,一路上编了一个她丈夫不同意的谎言,把小叶交给了郭主任。在之后的几天里,程红艳为小叶算卦的事情,传遍了整个矿区,除了摇床里的婴儿听不懂以外,所有人都知道了。于是郭主任把程红艳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郭主任说,姓程的,小叶的事,你如果不讲实情,我就不让你在配电室工作了。说话!程红艳说,郭主任,你可不要吓我呀,你不能辞掉我的工作呀。我讲实话,我太不应该这样做了。于是她把带着小叶算卦的事情,都交代了。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波折。郭主任说,程红艳说什么都不肯收养小叶了,怕家人染上邪气,不吉利。我说,还是继续找人吧,要做一个长期的打算。郭主任说,这几天我私下也找了几个有条件的人家,人家都不干。就是算卦的那一句话,大家都知道了。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迷信。下次回城里的时候,我要把那个巫婆算命的事,报告给民政局的领导,先把她带到拘留所里,好好教育。什么时代了,还信这种东西。至于这个程红艳,你可以先把她的工作辞掉一年半载的,吓吓她,也是一种教育。这煤矿,再也不能出现这样的事情了。这个事情,要在各井口队长那里讲一讲,要他们也教育其他的矿工。程红艳要写出检查,再看怎么给她安排工作。
几天以后,郭主任领着一个魁梧的男子,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说,这是姜师傅,程红艳的男人。姜师傅的情况,前面郭主任给我讲过,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一个接地气的汉子。他使劲地握住我的手,说,沙矿长,给小叶泼脏水的事,不要误会我。我男子汉大丈夫,从遥远的内蒙古到新疆的这个煤矿过日子,不干那种事情。我也不是那种天塌下来了躲在旮旯里吃包子的人。我老婆梦呓的那些话不算,小叶任何时候都是我的娃娃。我这女人,心眼好,嘴巴不行。这个小叶,是老天爷给我们积德的机会,是应该跳起来抢夺的吉祥。我把我的实话倒出来给你,这个钻头一样厚实的郭主任,我们是联手。下雨天,或是矿上发了工资,我们在麦艳的面肺子店里也喝几杯。哪一天咱们三个人到她那里吃面和牛头肉,我请客。我有兵团人的大烈酒呢,77度,专门给煤矿汉子酿造的。也算是我替傻老婆赔不是了。你们处理小叶她爸后事的仁厚,我们都听说了,你是个汉子。我笑了,这个老姜,真是一个爽快侠义之人。郭主任说,老姜,可以了,走吧。回家晚了,老婆又咒你了。老姜说,闲话真不是个好的东西,蜂蜜一样的好人也听信谣言。我说,老姜,常来,咱们聊。老姜说,好,我请你们吃牛头肉。
又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小叶在郭主任家里待着,我比较放心。郭主任说,小叶每天放学回家,自己写作业,很自觉,也帮着做家务,就是话少。我想,这是自然的。娘跟着野男人跑了,爹死了,孩子自然就话少了。我去看过她一次,她脸上没有笑容。苦难这东西,不管你年龄大小,都会吞噬你的希望和光明。这几天,我想过让郭主任的老婆收养小叶。老练的郭主任看懂了我的心思,说,本来,老伴儿想收养小叶,但是民政上的手续办不下来。我明年60岁退休了,这个年龄不允许领养孩子。我沉默了,民政局的这个规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郭主任的妻子叫钟秀,脾气好,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亲切友好。她说,这小叶好好的一个孩子,小小的年纪就让迷信的符咒给缠上了。老姜的那个红艳,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就期盼将来家里出个金凤凰,把孩子弄出去算了一卦,结果也是自己吃亏了。这算卦的,我在老家见过,基本上都是拣好的说。你看这小叶,大眼睛,宽额头,不是福兆是什么?哪儿来的邪气呢?那天,见到了红艳的男人老姜,他说,这孩子,最好送到城里的福利院去,那里,生活学习看病都方便。实际上,这也是个好主意,将来孩子长大了读大学,做什么事都是有希望的。郭主任说,也是。如果能办成,也是个能放大心的事情。听到这里,我有点儿动心了。从我掌握的情况来看,进福利院,难度大,是要批指标的。但是,一旦进去了,就能坐着这列火车,走到生命的终点。我对郭主任说,主任,不然咱们向矿里专门汇报一下这个事情,我出去跑一跑,如果能办成,也算是矿里对小叶尽到了责任。郭主任说,那是。小叶长大了,也会铭记咱们对她的好。我说,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小叶太可怜了。父亲不在了,叔叔把她丢下回老家了,母亲又和野男人跑了,将来的生活,还是要小叶自己奋斗。那个孙小梅,心真硬啊,好像是吃着石头长大的人。
我专门向矿领导汇报了小叶当前的情况,建议还是送福利院好。矿长马洪洪说,你这个想法比较长远,把它一次性办好,矿里以后也不用操心了,也算是我们矿里把这事情做扎实了。
我进城跑了一周的时间,总算是把事情办成了。不是福利院,是在残老院。在民政局,找到了他们的领导,是我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也是同乡。我把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明我在煤矿挂职,这事儿办成了,也是我的一个成绩。意思是您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把这事儿给我办了。好在残老院那边也是有学校的,小叶上学也没有问题。
残老院在县城的西南方向。据说最早是一个生产队的果园,从盛夏到金秋,市面上的好苹果,有三分之一是这个果园产出的。后来,因残老院需要,政府出面说话,给钱,也在西域河南岸划拨了相应面积的土地,从生产队手里接过果园,把残老院搞了起来。建楼的时候,根据政府的要求,那些半个世纪以前的苹果树,基本没有动。我去看的时候,果树都老了,只有新枝上有少量的苹果,陪伴那些弯曲的老枝,回忆它们早年的风光。
几天后,我和郭主任带着小叶,来到了碧绿的残老院。见到夏院长的时候,我介绍郭主任和他认识,把小叶的情况也讲了一遍,希望他们能关心小叶的生活和学习,特别是学习。不能旷课,不能落课。我心里很清楚,送到这里,就是残老院的人了,这些话是多余的。但我还是想说,希望小叶能走出自己的好生活。夏院长说,这些方面,请你们放心,我们会做得很好,你们可以经常来人看看。郭主任说,生活方面,我们也可以支援你们一些无烟煤。他说着,把小叶的档案递给了夏院长。夏院长接过档案袋,说,谢谢。我们的经费,还是有点儿紧张。民政局的领导来电话讲了,你们的小叶是个特殊情况,本来我们残老院是不收小孩子的,因为领导发话,我们就破例收了。你们放心,我们会在各个方面关心小叶的。我们刚好有一间女宿舍,住着一位残疾的中年妇女,叫阿丽娅,我们安排小叶就住这个宿舍,阿丽娅也会照顾她的。现在,我们去看宿舍吧。我们拿着小叶的东西,来到了阿丽娅的宿舍。宿舍很大,是一个套间,可以一人住一间。郭主任放下手里的东西,观察屋子的时候,夏院长开始给我们介绍阿丽娅,说,阿丽娅都好,就是走路不方便,要用拐棍才行。我看了一眼阿丽娅,是一个清秀的女人,宽亮的额头,细长的眉毛,闪亮的眼神,看着就不像一个残疾女人。显然,漂亮的脸蛋,也是在化妆品的帮助下,才亮起来的。阿丽娅很高兴,说,欢迎小叶,太好了。我今后就有伴儿啦。小叶,喜欢这里吗?小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阿丽娅说,你们放心,小叶在这里会过得很好的。我心里也是热乎乎的,小叶的事情,能安排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我看了一眼郭主任,他的眼睛里面,也露出了温暖的光。他是一个稳重的人,这一个多月以来,就没有见到过他大笑一次。这可能是性格使然,也可能他是心里有事儿,觉得没有那么多值得笑的事情。
我们告别夏院长、小叶和阿丽娅,回到了矿里。我把情况向马洪洪矿长和其他领导做了汇报。大家都满意,说,不错了。要是我们的人去办,说不定还办不成呢。马洪洪矿长说,以前,煤矿人进城办事,是很顺的。现在不行了,煤气来了以后,我们的黄金时代就过去了。从前我们煤矿是老大,那时候煤是金子。我们吃过最美的马驹肉,我们喝过人家没有见过的美酒,我们也穿过皮革厂内销的三接头贵族皮鞋。现在,有了煤气以后,我们的翅膀断了。马洪洪矿长激动了,我也很高兴,矿里第一次交给我的任务,算是圆满完成了,心里也是热热的,暗自感谢那天郭主任的老伴儿钟秀大姐给我出的主意。
在矿里工作,每周只能回一次家。周末,刚回到家里,就有人找来了。是我中学的同学米吉提骨头。他人长得像孤猴儿一样干瘦,身上多一半地方都是骨头。同学们曾开玩笑说,他是吃剩饭长大的,怀疑不是母亲亲生的,是抓养的一个小可怜。后来同学们也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影射他的瘦,但是没有叫响。最后还是骨头这个外号红了。他自己也喜欢这个外号,说,没有骨头能站起来吗?他人幽默,也怪异。和人说话,从不看人家的眼睛,看人的脚。而民间是忌讳这种窥视人家脚板的陋习的。民间有说法,朋友看头,敌人看脚。说话也是阴阳颠倒,听不清楚他哼哼哈哈的那些意思,有的时候突然来一句“诸位,一公斤羊肉九毛二分钱的时候,一瓶伊犁大曲多少钱?”同学们就笑他。当时高年级的玉班长说过一句话,你们的那个米吉提骨头,脑袋上一定是多了几个螺丝钉,聪明过头了。
米吉提骨头没有进屋,脸色像半生不熟的羊头肉,想笑又不想笑的样子,靠在门上,怪怪地说,挂职就是在墙根儿下站着,你上不到墙上去,墙那边的事情你不知道。正席上没有桌签,吃抓饭的时候自己带勺子。从前煤矿是金疙瘩黑珍珠,现在半口油水也没有。我说,进屋说话呀,又犯毛病了吗?什么事?米吉提骨头说,我的邻居说,他私藏的老婆不知道的贼钱痒痒了,想请你喝酒,自己不敢来,要我给他做一次牙子,我就来了。茶钱是给我送一箱烈酒。我说,不错,你到处都有买卖。你那朋友我认识吗?米吉提骨头说,喝酒之人,没有认识不认识一说,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回去把领带打上吧。我说,什么时候我多给你几条,绑在一起缠在腰上,花花绿绿的,也很威风。
喝酒的地方叫水上餐厅。谈不上餐厅,是一般的酒人解决酒瘾的一个饭馆。窗下有一小渠水,老板起名的时候,就“贪污”了这个渠水。米吉提骨头的邻居叫艾麦提残老院,这外号的来历是圈子里有两个艾麦提,朋友们为了不闹误会,就给在残老院工作的这个艾麦提,起了这么个外号。三杯酒以后,艾麦提残老院开口说话了。说,这米吉提是我的肝胆朋友,你自然也是我的肝胆朋友了。我认识你,只是你不认识我。酒是天下最好的绳子,能拴住人的心脏和酒杯。人人从诞生的时候就是朋友,因为我们都是一阵阵风的孩子。是朋友,就应该给朋友说心里话。你到我们的残老院去了几趟,最近一次去的时候,你们把那个小叶留在了我们残老院里。听说是夏院长把她安排在了阿丽娅美人的宿舍里。今天和你喝酒,我就是要讲这个情况。我们那个阿丽娅美人,看着风光靓丽,不像个残疾人,但是脚有问题。这个话,我怎么说呢?这真话就是不好说啊。米吉提骨头说,昨天你怎么给我讲的,今天也那样说。哥们儿,一晚上的时间,没有换舌头吧?艾麦提残老院说,好吧,我说吧。是这样,我们残老院,周边住户比较多,白天和夜里,来我们果园里玩儿的人也多。因为这样,什么样的人都有。常常半夜的时候,就有人翻阿丽娅美人的窗子,和阿丽娅美人乱来。这些丑闻,我们都知道。大家给我们的夏院长反映过,他不信,说,你们抓住人才行,不能造谣。你说说,他又不安排人,谁抓呢?现在,他又把你们的小叶安排在了阿丽娅美人的宿舍里,谁能保证小叶的安全呢?将来一旦出个什么事情,谁来负责?听到这句话,我晕了,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我没有说话,艾麦提残老院也静了下来。米吉提骨头站起来动了动,又坐好,斜着眼看着我的酒杯,说,老沙,我让你把领带打上,你还说我。我没有理米吉提骨头,看着艾麦提残老院,说,朋友,你们夏院长真的没有管过这个事情吗?艾麦提残老院说,他每天就来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到河边钓鱼,什么都不管。就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我抓起酒杯,看着米吉提骨头说,哥们儿哎,我的小天啊,我们差一点儿翻车呀。我又看了一眼艾麦提残老院,说,朋友,我敬你一杯,这场酒我们喝得了不起呀!米吉提骨头说,你不敬我吗?没有我,你能知道这个危险吗?我说,你不要急呀,朋友。来,我敬你们二位汉子。干杯。喝完酒,我看着艾麦提残老院,说,朋友,谢谢你呀,这事多危险啊,这段时间我还高兴得不行。艾麦提残老院说,那天,我看见你们把小叶带来,像吃上了大碗苍蝇一样难受。我认识你,你是米吉提的同学,我就把这事情告诉了米吉提。我想,如果将来出了什么事情,我也是罪人一个。米吉提骨头说,人说好邻居价值千百万,我的邻居艾麦提残老院就是这个千百万。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没有休息,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叫他来接我。我回到矿上,留在办公室,叫司机去生活区接郭主任。我把昨晚听来的情况,告诉了郭主任。郭主任说,是这样啊,挺吓人的。那个叫艾麦提残老院的哥们儿可以,这就是朋友的力量。过几天我派车给他送一车煤过去,这个人可交。我说,郭主任,怎么办?郭主任说,咱们明天一大早就过去,先把小叶接回来。我说,得找个由头儿说法吧?郭主任说,你就说指标没有办成,最后地区分管领导没有批。咱先把小叶接回来,暂放我家里,再想法子。
第二天,我们把小叶接了回来。小叶抓着我的手,说,叔叔,我喜欢阿丽娅阿姨,我不想回煤矿。我说,我们先回煤矿待一段时间,这边的房子要维修了,阿丽娅阿姨会去煤矿看你的。夏院长那边,也是郭主任出的主意,说小叶的叔叔从老家回来接人了,孩子又不同意放煤矿抚养了。夏院长说,你们这是球和钩子没有商量好嘛,这不是白忙活了一场吗?
过了几天,郭主任叫来救护队的郑队长,把我们接小叶回来的情况,讲了一遍。说,地区最后的手续没有办成。看来,我们还是有点儿着急了。郭主任这样说的用意是,下面煤矿的人们问,就这么回答。另外,要他动员手下的人,找一个能收养小叶的人家。我也认为这个说法比较好,让我们有退路。
几天过去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主要还是巫婆的那句话,影响这些人的决定。我向郭主任说,思路还可以宽一点儿,少数民族家庭也可以嘛。郭主任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说,给工会的阿不来提也讲一下,让他也操操心,也可能会有少数民族人家领养。郭主任说,这种事,就有点儿细了。把道理细细地撒开,少数民族家庭的母亲们也是乐意收养的。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有条件的人家中,比较合适的就有街头卖面肺子的麦艳。她有三个儿子,男人是屠夫,在市里的屠宰厂宰羊。麦艳开的杂碎店,在煤矿一带很有名气,牛头羊头羊杂碎,都是男人海力木公牛从屠宰厂给办,方便。海力木公牛是个魁梧的人,肚子像牛肚子一样大,人活泼,爱开玩笑,有威信。我看中的是麦艳的德行,她是一个心地干净的人。我问,她那些孩子都多大年龄了?郭主任说,最小的也十多岁了,可以帮妈妈干活儿了。都在上学,我们可以试着给她讲一讲情况。
我觉得有戏。中午,我们来到了麦艳的面肺子店。是两个套间,有200多平方米。从后门出去,是一个做羊杂碎的小院,好像是有两亩多地。有果树和菜地,欣欣向荣的,看起来也很美丽。郭主任说,这个地方,是我们煤矿的地,在海力木公牛多年的要求和折腾下,就划给了他,没有要钱。他们家是村里的人,当时矿里有些人说风凉话,说把一块地白白地给了外面的人,这明显是郭主任的私心,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了。我和海力木公牛会有什么私心呢?每年矿里的羊群从山上下来,咱给职工们宰羊分肉,都是请他来给我们做这些事情,都是他带着朋友来给我们无偿帮忙。年年岁岁,也没有要过我们半个羊头。
麦艳把我们请到了靠窗口边的小方桌上。我靠了一下,几个桌腿晃了起来,像醉汉,有点儿危险。郭主任把方桌推了一下,顶在墙面上,从桌子上拿了几双一次性筷子,垫在几个桌腿上,稳住了桌子。麦艳笑着,给我们泡了一壶热茶,说是郭主任今年春天给她送的上海老家的龙井。郭主任动了动嘴角,算是笑了。
麦艳三十来岁,满脸实在、明事理的样子,气质上像刚刚二十岁一样活泼,女人味十足,笑的时候有个好看的酒窝。后来,郭主任对我说,一个男人,能娶上这样一个女人,一辈子都是幸福的。
麦艳麻利地从后院拿来一块崭新的桌布,铺在方桌上,开始给我们倒茶。说,请喝茶。不好意思,我这张方桌,学了我那摇摇晃晃的罐罐男人了,讲了几次,就是不给修理,也不给换新的,总是说没有时间。但是和朋友们喝酒,夜半也能从被窝里爬出来往外跑。郭主任说,换那种铁腿的,什么时候都不坏,孙悟空一样结实。
多看几眼,这麦艳就是一个顺眼的女人。我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她看人的时候,像春天最早的杏花一样干净。郭主任说的那个“是一个心地干净的人”,我尤其欣赏。人也好,脾性也好,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麦艳给我们端来了大盘鸡、面肺子、油亮亮的香肠,还有羊头羊蹄子。金黄金黄的,看着就有食欲。羊杂碎这个东西,看着、吃着都是非常亲切的东西。郭主任说,这么多,吃不完啊。麦艳说,不要紧的,你们吃不完我吃嘛。郭主任请我动筷子,我说,吃饭喝酒这个东西,都是从年龄大的开始,你先动手。郭主任夹了一片油亮的面肺子,蘸了蘸麦艳给我们备好的辣酱,放进嘴里,咬了两口,说,就是它,就是这个味道。这面肺子,纯粹就是个技术活儿。这东西,家家都会做,味道不一样,像麦艳这样的,没有几家。沙矿长,你也尝尝。我夹了一片切得薄薄的面肺子,也蘸了蘸辣椒,往嘴里一放,那味道就出来了,是记忆里的好东西。这面肺子,我母亲也做得很好。每年古尔邦节宰羊,第二天母亲就给我们做面肺子和香肠,非常好吃。那是个累人的活儿,工序繁杂非常讲究技术。民间有说法,这面肺子是要四人做,俩人吃。郭主任看着麦艳,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新来的沙矿长,今天是特意来看你的。这几天你见过吗?麦艳说,见过,在路上见过几次。他们说,很年轻。我说,谢谢。你这面肺子,做得太香了,我吃着,就想起了妈妈在家里给我们做的那个味道了。好东西的味道,都是一样的。麦艳笑了,说,谢谢。我说,可以把这两间房子装修一下,漂亮一点儿,桌椅也换新的,再招几个人,把生意做大,让更多的人品尝你做的美食,这样收入也上来了,多好。麦艳说,我家那个罐罐——我男人,酒喝得多,我就叫他酒罐罐——他不同意,说,那样会把我累出病来的。郭主任说,你就说是新来的沙矿长讲的,他就蔫了。我看了一眼郭主任,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把我们的来意,告诉了麦艳。她认真地听完,说,哦,是这样。就是那个小叶,那天我在矿部见过她,怪可怜的。原来你们又把她接回来了。其实,那个残老院是个好地方。这个事情,可能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要和我们家的罐罐商量,还有孩子们。实际上,那些年我想过生一个女儿,但是又没有把握。我一生一个儿子,一生一个儿子,生到第三个儿子的时候,我就打住了。现在我这三个儿子,放学了也帮我做事,天天吃着牛头肉羊蹄子,身形也跟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样了。我自己喜欢女孩子,女孩子往往能和母亲一条心,这是最重要的。汉族人的说法是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这个说得好,小棉袄直接温暖腰身,非常实惠。郭主任说,那就晚上好好和海力木商量,就说是新来的沙矿长的意思。最好明天回个话。麦艳说,知道了。我自己也有一些心乱的地方。这人生在世,话好说,事难做。那个程红艳,不应该把这娃娃带去算命。我的困难是,小叶是汉族,我是维吾尔族,这闲话可是不打瞌睡的。我们民族的人也说,汉族人也说。嫉妒我们的人,就会咒骂我们,也是一种烦恼。你们看看,这个麦艳,收养了个汉族丫头,多能呀。还有一件事情,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今天话讲到这份上,我就说吧。你们把小叶领回来,太好了。等于是用现实打了那些人的嘴巴。你们把小叶送到残老院的第二天,这闲话谣言就四散了,说,那个新来的沙矿长,没有把小叶送到残老院,找了一个老板,把小叶卖掉了,卖了50万。我们都知道,残老院收孤儿吗?这不是哄娃娃的事情吗?我听到这句话,颤抖了一下,出了一身冷汗,看了一眼坐在我身边的郭主任,说,主任,这太可怕了,什么人呀这是?郭主任说,我也听说了,昨天有人给我报告了。我已经安排保卫科的买科长查了。这一次,我们一定要把造谣的人找出来。我看着郭主任,说,这才是邪气,一定要把它打下去。我看,矿里要专门研究这件事情。郭主任看着麦艳,说,那你晚上和海力木商量一下,明天要他来找我。就你们现在的这块地,他多次找过我,我给领导也反映过。这块地,当年划拨给你们的时候,我们是口头上答应的,没有给你们出过矿里正式的文件。这一次,你们多少掏点钱,我给你们把这事办了,今后就没有人找你们的麻烦了。麦艳听到这句话,菊花一样乐了,说,好。明天一早我就让我的罐罐去找你,我这里先谢谢你啦。下午孩子们放学回来,我先和他们商量一下。郭主任说,好。小叶现在暂住我们家,晚上你收摊子后,可以过来看看她。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郭主任有点儿难为情。说,煤矿这地方,喜欢传闲话的人还是有一些。你才来,他们就给你来了这么一招。实际是想吓住你。我说,这才是邪气,要查,要批评教育,要把这个邪气压下去。这煤矿真复杂呀,有人提醒过我,原来还真的有这种事情啊。辛辛苦苦地来挂职锻炼,却被说成了人贩子了。郭主任说,沙矿长,这也是一种阅历,也是一种经历。我说,是的。反过来,对我的写作,也是极好的素材。
晚饭后,我买了一些糖果,来到郭主任家里看小叶。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绪怎么样。郭主任的妻子钟秀大姐,给我介绍了一些情况。说,小叶自父亲去世以后,话就少了。为了让她开心,我每天带她出去玩,缓解她的内心压力。我把一把水果糖放在她手里,说,小叶,我们想给你找一个少数民族妈妈,你要吗?小叶没有说话,钟秀又问了一句,小叶说,不要。我要钟奶奶。就在这个时候,麦艳带着一碗面肺子,来看小叶了。她把面肺子交给钟秀,说,热着呢,打开让小叶尝尝。钟秀从布包里取出面肺子,放在桌上,取来筷子,说,小叶过来,尝尝麦艳妈妈给你送来的面肺子。小叶走过来,坐在桌前,整好筷子夹了一片面肺子,放进嘴里。钟秀说,好吃吗?小叶木木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麦艳笑着叫了一声小叶,摸了摸她的前额,从上衣兜里取出两个核桃,放在了她的小手里,说,小叶是个好孩子。而后,看着我说,过几天就好了,现在心里闷着呢。郭主任说,就是,娃娃已经懂事了。
第二天早晨,麦艳的男人海力木公牛喜气洋洋地来到矿部,走进郭主任的办公室,说,郭主任,小叶我们领养了。我那老婆愚钝,你和沙矿长都来了,她还要和我商量。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这是积德的事情啊。矿里还给钱,这不就是老百姓说的吃了人家的抓饭又捞了一把吗?郭主任说,走,这个事情,是新来的沙矿长负责,咱们去他办公室里讲。
海力木公牛是个魁梧的人,大头,嘴巴平时微微地张着,开得再大一点儿,就能连到耳垂下面了。眼睛亮晶晶的,像水晶酒杯一样漂亮。和我握手的时候,显得非常正式,两只大手伸过来,很紧地握住了我的手。说,沙矿长吉祥,您的到来给我们家也带来了光明。小叶,我们领养了。一个家,没有个女儿,这家就没有灵气。那些年,我让老婆再生一个女孩子,她不干,懒得很,说,不搞娃娃了,要开店卖面肺子。以前,她妈妈就是倒腾这个东西的。这个小叶,我们会把她培养成一朵美丽的花儿的。昨天晚上,老婆在郭主任那里看过小叶,说她是一个羊羔般可爱的孩子。她的名字我们也想好了,叫其满。郭主任说,其满,什么意思?海力木公牛说,就是田野里的花草。我说,是青青草的意思。郭主任说,好。你这个吃羊头长大的人,就是聪明。海力木公牛说,是我老婆取的名字。我在家里不行,外面还可以牛牛。我说,海力木,那我们就代表矿里感谢你了。你和郭主任签个合同,咱们还是要走一个程序,要对得起小叶的父亲。而且,你们有责任了才能把孩子带好。生活上吃饱,上学不能旷课,衣服干干净净,帮助家里干活儿,说起来好听,实际上,都是操心烦心的事情。这个,你们家麦艳懂的,会安排好。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学上好。将来一定要读大学,如果将来考不上大学,是你的失败,也是我们的失败,我们就不好做朋友了。矿里奖励你,奖品就是你爱人开面肺子店的那块地。多年来,你为矿里也做了一些事情,郭主任也考虑过这些方面,做人不是一春一秋的事,这就说明你的德行还是可以的。关于那块地,过几天郭主任给你出文件,矿领导已经研究过了,大家一致同意,对你评价很好,说你宰羊分肉,天生一把好手。海力木公牛乐了,说,请您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小叶长大了考不上大学,我就把名字改掉,人间就没有我这个人了。今天是好日子,下午我宰一只羊,请两三个说唱的朋友,沙矿长您和郭主任赏个面子来我们家里一趟,我们河水一样长长的歌子唱一下,美人眼睛一样晶汪汪的酒喝一下怎么样?我说,今天抽不出时间,改日吧。海力木公牛说,那就今天把日子定了吧。我说,那就让郭主任定吧。郭主任说,那就这几天吧,我提前一天通知你。海力木公牛说,好。男人说话,人听见了以外,土地也听见了。那我就准备一只黑公羊,头上系上你们二位的名字,等你们给我时间。我说,可以,你和郭主任联系。
中午的时候,麦艳把小叶带走了。郭主任说,我老婆昨天晚上把情况给小叶说了,中午又哄着把她送过去了。她也说,这家人可以,一是条件好,二是念想正,没有坏心眼儿。这么多年,我们都知道。年年秋天,他带着朋友给我们宰从山里下来的矿里的铁羊羔子,一张羊皮也不白要,张张算钱。冬天给他支援一车煤,也要给钱。他过日子的习惯和我们不一样,喜欢帮助人,人家高兴了,他也乐。他老婆麦艳和他也是一个模子里的人。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咱们和他的那几个肝胆朋友们,坐坐,他们弹琴说唱,也是一流的。我说,为了小叶,这个情我们真的还是要领,这酒不喝不行。郭主任说,那我们就以看其满的由头儿去,这样比较好。我说,好。那你就定日子安排,我这边什么时间都可以。郭主任说,好。其满这个名字也起得好,青青草。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麦艳的长子吾买尔跑来通知我,说他母亲中午请我在他们家的面肺子店吃饭,还说母亲也请了郭主任。我到的时候,郭主任已经在那里了,正和其满说着话呢。其满显得很自然,那摇晃着的样子极可爱。她笑着回郭主任说,我喜欢。郭爷爷,我现在有两个名字了。我说,其满,暑假的时候,到城里我家玩儿吧,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女儿,名字叫古丽,你们可以做朋友。其满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麦艳给我们炖了一只土鸡,一盘凉拌牛肚,一锅羊肉抓饭,一笼南瓜包子,还打了一盆鸡蛋汤。说,我那个罐罐,到屠宰厂去了,午饭就在那里吃,而后帮助我采购牛杂碎羊杂碎,在专门烧毛的地方给我收拾好,带回来。晚上我炖的时候,就很方便了。我在男人的身上,就落了这么个好处。现在就是想挣点儿钱,将来三个儿子娶了女人,自然也有一个三五年不认爹娘的时候。我笑了,郭主任没有笑,说,上回沙矿长说过了,这店面规模,你还是要有一个做大的想法,大家都喜欢你的这些东西,货源你是不愁的,海力木是你坚强的后盾,要抓住这个机会。我开始注意其满的神情,她的脸上多了些许愉悦的神色,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变化。麦艳讲了一些情况,其满每天中午在店里吃饭,在后院休息一会儿后,起来帮她干点杂活儿,就去上学。她也适应得很快,叫她其满,答应得很快,简单的民族话,也会说了。麦艳今天中午请我们吃饭的意思,就是让我们看看其满的生活情况。
关于其满的生活,我们可以放心了。每次见到麦艳,我讲得最多的是其满的学习。如果学习掉队了,将来升不了高中考不上大学,我们的这些忙活,都是失败的。这个意思,我也经常给郭主任讲,叫他盯着,也经常叫钟秀大姐监督小叶的学习。
小叶的事情办到这个程度,我就可以腾出时间思考我的小说创作了。这是我多年不能丢弃的一个梦想。每晚,主动地找老矿工和那些伤残职工们闲聊,听他们讲从前的故事;也和青年工友们交流,听他们对矿里的想法和意见;也和家属们交流,听他们对煤矿发展的看法。大家的意见捆绑在一起,和从前比,就是眼下采煤的技术提高了,事故也很少了,死人的事故也基本上没有了。再者就是收入提高了,煤涨价了。我认真地梳理这些情况,感觉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安全生产,同时也关心收入。对我的写作来讲,这些东西是最好的材料,是最基础性的东西。为了收集更多的创作素材,我也开始频繁地参加大家的聚餐活动,特别是晚上的活动,可以收集到许多歌谣。歌儿基本上是唱故乡、歌唱母亲的养育之恩、怀恋故乡和往昔的恋人。这些矿谣,民间一代代人唱过来,可以品出生活的烂漫。而在有的旋律里,忧伤却是基调,心里有苦,从老家走出来时的希望和现实生活不能结合在一起的苦闷,缠绕他们的思绪,期盼新的希望。在这样细心的体验和收集中,我脑海里的小说构架,也基本形成,对年代和故事大纲,也做了认真的准备,一天天下来,心里还是比较充实温暖的。
其满到麦艳家里生活,有一个月的时间了。海力木公牛的那只黑羊,也活到头儿了。郭主任很细心,给其满准备了许多学习用品,还有一套衣服和一条毛毯。我们带着这些东西,来到了海力木公牛的家。
海力木公牛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衣服,胡子刮得净白。他从河南岸的村庄里,请来了两位琴手,一位是弹都塔尔琴的乐手,另一位是弹弹布尔琴的好手。看那架势,都是自信满满。还有两位歌手,年龄都在四十岁以上。
煤矿一带的请客和喝酒,和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一开始就上抓饭和薄薄的大馕,一小碗放有皮牙子(洋葱)的肉汤,汤的味道极佳,油星多,喝下去滋润喉咙。大家垫过肚子以后,上酒。东家正式演说,解释这场酒的由头儿。三杯酒下肚后,再正式上面食。一般的情况下,都是纳仁,也就是手工面,拌上皮牙子和精美的羊肉,适当地放点儿黑胡椒,能刺激胃口。再就是以肉为主,基本上没有蔬菜,烤全羊想做得好,都得请匠人。也必须有牛杂碎或是羊杂碎,大家喜欢这个东西,认为比肉有味道。开喝以后,人人轮三杯,而后乐手们弹琴歌唱,这场酒,才算是正式开始。新疆民歌和自己的矿谣,一起上。开始喝第二瓶酒的时候,大家开始敬酒,那是语言的狂欢,都是最美的语言,比美酒还要甘甜。
来煤矿挂职以来,郭主任对我支持很大。我借用海力木公牛的酒,敬了他一杯。在煤矿,从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看,他似乎是一个满杯式的人物,有多方面的经验。他说,没事,办公室就是干这个的,要给领导服务好,当好参谋。你年轻,将来还会去其他部门工作,所以心里要有一种冲劲,创工作,创业绩,创荣誉。没有这些东西,工作和生活,都会变得平淡。要珍惜组织上给你的这个机会,爱惜你的名誉和形象。比如我,总结一生,就是读书少,青年时代不够稳重,成熟的代价太大。我就是这样一个平庸的人。有好几次没有抓住机会。我有过一个想法,你可以考虑建议矿里新凿一个露天煤矿,写一份调研报告,正式提出来。给上级部门也报一份,争取让他们过问,促成这项工作。将来,你就是一个有功之人。你不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但是你可以在思路上取胜。我说,露天煤矿?郭主任说,是。十多年前吧,我向当时的矿领导提过,他们没有当一回事,因为都不想在矿里多待几年,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这露天煤矿的位置,就在我们现在生活区往西六公里的地方。以前我和郑队长一起,带着他手下的人,实地勘探过。挖到七米的时候,就出煤了。那边百公里以内,都是黑溜溜一片,就我的经验,下面都是煤层,几百年也挖不完。我说,那你可以在矿里的生产会议上,把这事儿提出来呀。郭主任说,我明年就退休了,我提这个事情,就没有意思了。而且这里面太复杂。你用一个报告的形式,正式提出来,矿里也好,上面也好,会考虑的。主要是,你来挂职,走的时候是需要成绩的。更重要的是,开凿露天煤矿,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古老的行业,是需要和时代一起进步的。露天煤矿,生产不说,就安全这一块,就可以避免重大的伤亡事故。这是最重要的。现在大城市,都在创造条件开办露天煤矿。而我们新疆,现在就乌鲁木齐有一家,南北疆都没有。过几天,我带你实地查看一下我们挖过的那个地方。只要矿里坚持这几点,上面就有办法给我们解决一定的项目费用。国家是有这笔钱的,我们不说话,或者话讲不到必需的那个道理上,也不行。现在,你的有利条件是,你是从上面下来的,你讲这事情,就有一个站得高看得远的优势。这个报告,我给你准备。领导看了,保证心动。我们拥有这么好的资源,为什么不大力开发呢?我把酒杯伸过去,和郭主任干了一杯,说,郭主任,我明白了,我听你的,咱们就这么干。
几杯酒下肚以后,心的暖光开始温暖面庞的时候,弹布尔琴优美的旋律响起来了。而后是都塔尔琴合奏,配合默契。两位歌手,也跟着节拍,唱了起来。歌手们的唱技圆熟自信,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游移感,身心变得美滋滋的,有一种飘逸的感觉。我自然地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我童年时代的那些乡村场景。奶奶宅院以北是辽阔的旱田,每年收割季节,田里金黄的麦子,在和奶奶的笑脸一样温暖的阳光下,向上天敬献它们的馨香,阐述它们就要恩泽人类生命的千秋胸怀。在割完麦子的地方,我也是一个梦游着拾麦穗的孩子,有我的玩伴买买江,还有他的姐姐妹妹,还有村里的玩伴。他们弯腰拾麦穗的形象,像古老的传说,像突然的天外来客,亲切可爱。回家之后,我们围坐在院里那几棵巨大的百年柳树下,讲述我们的收获和喜悦。弯弯曲曲的柳树,像善良的月亮留在人间的诗圣,静静地祝福我们。我们悠闲地坐在阴凉下的花毡上,享用奶奶给我们备好的奶茶。柳树上面的太阳,那些不安分的光点,从柳树片叶的空隙中照射下来,窥视我们的烂漫。门栏敞开着,院门前是村路,南北方向小河两岸都是古老的柳树,它们垂下来的条条柳枝,是岁月隐秘的骄傲和爱恋。河水北流,河床和整个村庄,储藏着可以收养代代生灵和人的力量。劳作和梦想,是盛开在他们掌心的玫瑰,是时间留给他们的挚爱。
我睁开了眼睛。现实世界是海力木公牛的家。音乐已经停了,似乎大家都睁开了眼睛。郭主任也看着乐手,满脸暖气,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我想起了他刚才建议我的露天煤矿,心里又是一热,又敬了他一杯。我说,郭主任,我再敬你一杯。他说,谢谢。沙矿长,能和你认识,也是我的福分。
大家静了下来。休息片刻后,开始互相敬酒。各种美好的赞词,流水一样不能阻挡。一杯又一杯,海力木公牛的客厅,变成了移动的乐园。海力木公牛在不断地重复他可爱的决定,要大家喝到天亮才允许回家。郭主任说,我和沙矿长先走一步,你们慢慢地喝,可以唱到大天亮。海力木公牛说,郭主任,只是这新鲜的羊头还在锅里煮着呢呀。郭主任说,你把矿部的门牌号码告诉它们,它们会找到我们的。大家都笑了。海力木公牛说,郭主任,你现在也是幽默大师了。
两周以后,在郭主任的招呼下,郑队长带着手下的几个人,我们来到了矿部生活区上面那片黑乎乎的开阔地。这正是郭主任他们那年发现露天煤矿的地方。我们找到了他们当年挖到无烟煤的那个煤坑。阴森森的煤坑还在,看不到底。郑队长说,那年我们也挖了一筐煤带回去,领导也看过,但是没有结果。这次我安排几个人下去再挖一筐煤上来,沙矿长你看看,煤质是不错的。我说,好的,注意安全。郭主任做了一些具体的安排,三位救护队员每人背着两个梯子,来到坑前,把绳索绑在腰上,在坑口工友们的帮助下,背着小型机器,缓慢地下坑了。许久以后,坑里亮起了灯光,而后响起了“轰轰轰轰”的声音。显然,工友们在下面开始凿煤了。我看了一眼郭主任,说,这样说来,这一带,下面都是煤了?郭主任说,是这样,可以看出来,这一带到最北头儿的山脚下,下面都是煤。那年我有一点儿着急,也没有向矿里请示,我和郑队长把这一带相关的开采手续,都办完了。眼下,可行性报告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整个预算,加上不可预见的一些费用,也找人做了。总报告、可行性报告、预算、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五个方面的材料,最晚十天后我可以给你。只要矿里有决心,市里支持,这露天煤矿,明年就能动工。我们把上面有限的土层挖开,下面就是煤呀。这和我们几百年的立井、斜井比起来,不就是神话一样的事情吗?我说,是的,是神话一样漂亮的事情呀。
郑队长手下的人从煤坑里出来了,而后,上面的人把一筐在坑里绑好的煤也拉了上来。我戴上郑队长递过来的手套,抓起一块哈密瓜大小的煤块,掰一小块,捏了捏硬度,翻转着看了几眼,感觉质量还是可以的。郭主任拿着巴掌大的一块煤,说,从几个方面来看,色泽可以,亮度很高,手感上也很轻,显然燃烧方面也会挺好。严格地说,在几家煤矿里,我们发现的这个煤源,质量是最好的。硬度上,比我们后来开凿的那几口斜井的煤质还要好,非常有开采价值。
回到办公室,坐下来认真地想这事,我内心里有了十足的信心。准备先找几位领导讲讲重要性,应该在我们的手里,诞生一座露天煤矿,那是可以写进地方史的大事。最后再说服矿长,找市委主要的领导,从安全生产、经济效益、社会效益三个方面把情况讲透,把这个项目抓出来,给矿里办一件好事。我敏感地意识到,就像郭主任讲的那样,我们的这个动作,于公于私,都是一个非常值得干的大事。
半个月以后,郭主任把改了好几次的几个报告交给了我。在郭主任的帮助下,我认真地精读了这几份材料。最终把它交给了矿长。矿长收下材料,说,这个事情,好像他们从前也说到过,难度比较大。资金是最头疼的事情,上面的钱不好要。不急,慢慢来,我先看一下。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又过了一周,矿长没有任何说法。第三周,我找到矿长,说,我对这个行业没有研究,但是我可以预料,露天煤矿,应该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项目。矿长说,我正在研究你的报告。这笔钱不是小数字,可能光市里支持还不行,需要自治区有关部门的支持。我说,上面的事情,我可以找人跑。矿长说,还不到那个时候,我们自己先研究一下,市经委怎么看。最后市领导认可以后,才能说跑。听说市里要整顿煤炭市场,正在拿方案。要关停一批乡村一级开办的煤矿,主要是杜绝浪费。这个时候,我们报这么大的一个项目,我想,不是时候。我说,关停小煤窑,不正是开办大型煤矿的机会吗?矿长说,我们是这样想,市里怎么看,还是个未知数。就这么几句话,我似乎明白了矿长的意思。他是要和我玩拖延战术,一拖二拖三拖,最后画个看不见的句号,那时候我的挂职时间也到了,就不会有人说这件事情了。我决定直接找市经委的领导和业务科的负责人,也向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汇报这事,把材料报给他们,来一个从上到下,逼一逼这个矿长。
我没有向郭主任讲我和矿长的谈话,也没有讲我要找市委领导的想法。我直接把备好的材料,交给了市经委的领导,也简单地做了口头汇报。而后,通过爸爸一位朋友的关系,找到市政府主要领导,把报告交到了市长艾斯哈尔手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市长,他翻了翻材料,说,你是学煤炭专业的吗?我说,不是,是学翻译专业的。市长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哦,是这样。不错,你这个心态好啊,干一行爱一行。材料我再细看一下,而后和经委的同志们研究一下,你等消息吧。我说,谢谢市长支持,我代表我们煤矿全体职工,向您表示敬意。艾斯哈尔市长笑了,说,你这个意思就是要我一定要批准这个报告喽?我笑了,说,感谢市长支持。
几天以后,见到矿长的时候,他看我的那双眼睛,突然变成了腊月的冰珠。之后的几天里,基本上就不理我了。脸上冷冷的,像是我把他们家的金鼎偷出来砸了卖了似的。郭主任也发现了这个变化。我想,有可能是矿长从市里听到了我向市长呈报告的风声。我就不明白,这样大的好事,他为什么不支持呢?我想起了郭主任讲的一句话,我们这个煤矿,水很深。我似乎看到了堵在我眼前的看不见的墙,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办成一件事情是多么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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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