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三亚过冬,处处可见三角梅、凤凰花。那绚烂的色彩让我想起生长在长江中下游一带的铁海棠,想起铁海棠,便想起孙师。
说在文化沙龙认识他,有点阔气。实际是国内一家小有名气的网刊平台。每逢有新作发表,总有些读者悄悄围拢,或长或短说着自己对某篇文字的鉴赏。有时争论,争得耳赤。
01
孙师是沙龙里人人知晓的人物。年轻人称他孙老,多数人喊他孙师,我也喊他孙师。后来见了他,心里兀自生出新的称呼。
孙师是喝着长江水,听着李白的故事长大,血液里涌动着诗性的率真与深情。2019年,他和太太游历云南。换上彝族装束的他,挺像电影《阿诗玛》中的那个不畏权势、勇敢追求爱情的阿黑哥。只是他比阿黑高出半头,英俊的脸上有微微隆起的眼袋。
最先注意到孙师,是读了他写给母亲的散文《一件沒有织完的毛衣》。文字既悲恸,又隐忍。他31岁那年,壮年的母亲不幸去世。几天时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他思念外婆口中的母亲,解放大军进入江南古镇,她走在欢迎队伍最前面,打着腰鼓,甩着一对大辫子。他怀念母亲手里缠着花花绿绿的线织毛衣,给亲友织了,给邻居织……
02
与孙师第一次碰见,在线上,他为我解围。
那是我进入《悦读》网刊半月左右,当晚平台发佈知名作家的散文《情人谷》。
作者,我称呼师长。是他很动情的写作游历黄山景区一个怪石耸立、彩池斑斓,叫“翡翠谷”的地方。
“太喜欢这篇文字了,温婉,细腻,我希望它有一个爱情的传说。”
才情满满的师长,那晚不知怎么了,我的“希望”引起他的争论。他不关注我说作品的好,对着半句话数落起我。
我一时很窘,"是自己初来乍到唐突了”却又不甘自己对文字的直拗,脱口说,“一个想法而矣,不能讨论么?”
这句话可能惹恼了师长,他更气了,把话题扯远。几个文艺青年你一言我一语为师长帮腔。
这时有人说话了,他接过我的话头,“讨论好啊,看岀你喜欢《情人谷》。文学里有想象,也有……”
听岀来了,他想说作品里“藏着故事。”
说话的人是孙师,他给我解了围,诙谐里有智慧。
火药味渐渐散去,恢复了往日的和谐。
是孙师的举止,让我在这里坚持下来,并有了日后向作家师长求学的故事。
03
事后知道,孙师能调控讨论场,不只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的魅力。他的魅力里蕴藏着他的经历。
小学三年级,剃着平头、偶尔打个架的他,作文被语文老师在班上讲评。打那以后,文学像片雪花飘进了他心底,渐渐发芽,开花。为了这朵花,他没少付出。
上学放学,他常绕道经过电影院,橱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海报是他了解文学的窗口。读故事,读人物,有时忘记时间,迟到了,被老师罚站;有时忘记吃饭,一宿饥肠辘辘的。
一次夜间巡逻,他和同学在楼道的旮旯处发现一堆图书。他拿了两本,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贪婪地读完,想放回时,天已大亮。后来不知被谁告发,说那本叫《苦菜花》的小说是毒草,他差点没能毕业。
三年前,他给我一本新书《心河流淌》。书里夹着一段文字,“我希望你能来诗城参加我的新书发佈会,它对于我像呱呱坠地的婴儿,我愿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
文学给了他不一样的少年,他把少年的初心还给文学。
04
我发现那晚孙师对我是客气的。他对一位写杀牛的作者不讲情面。“杀牛的细节这样写不好,卸了多少块,血溅得多高?”“牛,农耕人的朋友!” 讨论某篇作品描写,孙师有他自己对文字的理解。
他对热爱文学的人,尤其是草根作者特别的温软。至今记得他策划诗城笔会,早早地发岀邀请。我因手头有些杂事,开始未应。
临近会期,他用叶子的“赶路剧”催我。“叶子听说你和胡静要来,非常激动。专门动员丈夫装了车农产品,一路从淮南边卖货,边往诗城赶。昨天已抵达长江北岸,很快就要到了。”
叶子,年轻的农民作者,也是我和孙师的文学好友。她对文学爱得痴。有次与夫斗气,她撂了句,“跟着你,吃苦受累都行,就是这点爱好不能丢,为了它,我宁愿少活十年!”
从僻壤乡村到城市,数百公里,卖货赶会,经过的地域是否又有交警的驱赶,或雨天的沟壑?
我担心叶子,又想起孙师对“叶子们”温软的一些事,给剃头匠作品写评,给患重病文友带头捐款,连夜给“西去”的小燕子编特刊……
我按下隐隐作痛的胃,给孙师回复:“我去。”
“我今天请来的人,都是三观一致的人”。孙师摊开双手,主持词鲜朗,嘎嘣脆。
酒桌上的他,洒脱。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握着胸前的领带,忘形地说,“见到你们太高兴了,我今天特地穿上西服,打上领带,怕路上遇到熟人,外面套了夹克衫。”他端起酒杯,敬了一圈,竟哼起歌来,“羞答答的玫魂静悄悄地开……”
05
他陪文友到“采石矶”采风。中途,引导我们在一座古楼前停了下来。
这座掩映在长江明珠中的清代小楼,叫叠翠楼。二层楼高,围栏四周雕花精美,朱红的色泽已斑驳发暗。楼拐角处如半月悬挂,宛如天来。
“当年,这里是我和杨老师的婚房。”孙师走进小楼,转过身。他轻轻推开西北屋的一扇窗,眼睛移向窗外。曾经,这里是一中所在地。彼时,他在这任历史老师,而杨老师在几十里外的当涂县中教英语。十多平米的单身宿舍成了他俩的婚房和周末相聚的爱巢。
“春天,我们在这里看春笋破土,听百鸟啼唱;秋天,……”他是朗读者,用带着南方底色的普通话,有节奏地吟诵着属于他和她的爱情。“夏天的午后,我们到锁溪河的岸边采些野菜,天黑了我们在沙滩边捉小螃蟹。手电筒一照,那些小精灵欢天喜地跑来。”
他竟在许多第一次见面的文友前,朗读他和她的爱情。我侧过身,捂着嘴,对身边的叶子低声说:“孙师像不像少年,昨天刚刚恋爱!”
“扑哧”叶子笑了。
06
文学圈里,不少人知道孙师宠妻,还知道他那句经典的话:“好男人,不在老婆面前逞强。”
我常在文学圈见他晒老婆的照片。爱摆Pose的“花儿”,脸上写满夫君对她的宠。
三年前,他带着他的“的哥”来苏州游学,这是孙师做领导时成立的公益车队。他的妻子同行。
我在金鸡湖酒店请他们。
席间,我对孙师说,你写你们结婚纪念日的文字《相约再爱八十春》,好浪漫!
他的“花儿”眼睛里有闪亮的东西,她深情地看着孙师,像个温柔的少女。
事后,我知道他们浪漫故事里有笑和泪珠。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孙师不安于现状,辞别许多人眼馋的市直机关,赶着改革的浪潮,到一家四千多人的老国企挂职。工余,他爱叫上三五工友到家里小聚。兴头上来,他们推杯换盏。这种场景不符合夫人的审美,她毕竟是大学教授。“你们这些酒鬼,还有完没完?我明天的课还没备完!”客人走后,跟着忙乎半晌的她,破天荒拿起一个杯子摔在地上。
“干什么,干什么?”他也破天荒提高了分贝。
停了会儿,她拿起笤帚,扫着碎片,“喇啦”,“喇啦”。
几天后,她收到一张请柬。联谊会上,职工们纷纷来到她面前,赞扬老总的好。那场面真是争先恐后。她笑了,笑容洋溢着自豪,自豪里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抚慰。她理解了夫君。一年后,孙师带领的老旧企业改制成功,成了全省先进和给国家缴税大户。
挂职期满,职工联名给市领导写信,让他留下来。他又干了段儿时间,接着接受市领导的任命,去了新的国企干老总。
原来,夫人的爱是温润的细土,滋润着高大的木棉树。
07
孙师退下来,当了公益爱心车队的终身顾问。看着他和“的哥”攀上大坝,穿行在抗洪解放军中的身影,我想起庚子年。
年初,新冠毒雾裹着大寒喷来,大地陷入阴霾。往常很少私下交流的我们,互动多了起来 。
“你们山东医疗队挺快,年初一就岀征!”
“部队更快,年三十夜里到武汉的”。
平日里爽朗的孙师,表现岀少有的定力。他最初在文学群吆喝,很快用他的笔步入抗疫的洪流。
“你忙吧,我来改,注意安全。在雪片飞舞的信息里,他衔来西北女娃、年轻编辑,和快递小哥,团结协作的“十字歌。”
除夕夜,孙师告诉我们一个秘密。
当医生的女儿很晚回来。吃完团圆饭才对家人说,“我失约了,无法兑现请你们节日岀游的计划。”她,已经在请战书上按下红手印。
孙师不仅用笔传达着感人的故事,还走进抗疫的队伍,给逆行者送行。一位姑娘悄悄给帅小伙胸前别朵红花的细节成了孙师笔下温暖的文字——
“哦,她是为送情郎上战场,推迟婚期的新娘。”
孙师为平凡而伟大的民间“吹哨人”抽泣。
“你走了,可你的眼睛睁着,孱弱的你抵不住凛冽的寒风,留下无尽的夜晚”。
泣声中我们记住了年仅34岁的李文亮。
一个不介意告诉博友,自己买苹果会砍价,值夜班买份灌饼犒劳自己的年轻医生,两个孩子的父亲,早于官方,将临床初期发现和担心告诉朋友圈的医生朋友。
李文亮走了,写吹哨人的孙师继续前行。他咽下痛,转过身,直接参战。他和爱心的哥,穿梭城市的大街小巷,拉上求助者,往返人民医院。
67岁生日这天,他扒拉几口妻子做的长寿面,就匆匆出发,叫上“的哥”……
08
“……佳山里的布谷鸟叫了,岸边的海棠花开了,“金鹰”又飞回来。”
67岁的孙师,我心中的少年,你走过繁芜的冬夏,仍青春勃发。
你是轻轻吹动的浪花,流向唯一的长江;你是夏绿冬红的铁海棠,亲吻着大地春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