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珊瑚堂帖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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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竹峰题记

  陈蝶衣先生一生填词谱曲,常说白话歌词填得好,少不了宋词元曲打底。陈先生读《东山词》,感慨贺铸锤字炼句功夫下得深,写闺情离思,叹功名不就,字字恰切,纵酒狂放之作也不乏风雷气概!老派文人月旦臧否温文尔雅,一字一句氤氲古典神韵。读王祥夫文章,况味也如此。

  齐白石自诩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有回和王祥夫先生说,他的散文随笔比小说还要好,他不置可否。

  这些年每逢王祥夫的散文随笔,总不会错过,读见识读趣味读行文读造句,更读那股不可磨灭的勃勃郁郁之气在蔓延在冲撞。我辈茶余饭后写点文章,无非胸中还有一股心气一点热血。无非如此,如此珍贵。

  王祥夫文章适宜秋日,适宜雨天,散散淡淡一篇篇慢读,有董其昌李渔周作人汪曾祺意味,当然,最后都是王家味:格局深远、高低远近、没有定律,像一只不安分的鸟儿,杂乱章法又大有规矩地在林中鸣叫。

  读王祥夫文字,常常一声叹息,叹息写得好,叹息他笔端的惜,惜人惜字惜物。惜是好品质,老家镇上有惜字亭,最近拿来做了我的书名——《惜字亭下》。

  得空请王祥夫先生去我乡惜字亭下饮酒喝茶谈文章,黄斌先生作陪。得空再请黄斌先生去我乡惜字亭下饮酒喝茶谈文章,王祥夫先生作陪,上一次王先生没去成。

  珊瑚堂帖

  王祥夫

  补记香瓜

  香瓜是夏天的水果,香瓜一下来,正是夏天刚刚开始,香瓜一收场,夏天也就过去了。香瓜据说是不能把它放在水果里的,但人们像是习惯了,总是把它放在水果里边。在这里要说一句的是,民间的水果这种说法应该是相对干果而言,所以这么一说,香瓜是可以放在水果里边的。香瓜很少见有人把它干制成果干样的东西,但腌香瓜却实在是一样味道很不错的酱菜,好像是著名的保定酱菜里边就有一种酱香瓜,保定的酱菜是向来很有名的,用小篓子装的那种,我个人认为保定的酱菜比北京六必居的酱菜要好,六必居的酱菜太咸。倒是北京韭菜园的酱黄瓜实在是一样美味,以之下一碗白米饭,可真是比吃肉都香,或者是早晚喝粥,韭菜园的酱黄瓜可以说是最好,我的朋友静泉不但是酒喝得好,也会腌香瓜,他把他腌的香瓜送我几枚,下饭实在是好。

  说到香瓜,内蒙的巴盟香瓜是我们那一带能吃到的最好的香瓜,甜是肯定的,而其香却更不能让人忽视,家里买几个巴盟香瓜放在那里,那香味会一会儿一会儿地飘到你的鼻子里边来。其香气不比每年春节前后的佛手和木瓜还有香橼稍逊。只是夏季的香瓜不宜久放,也只能闻一两天,如果不吃,是很快就要坏掉的。

  夏天的水果里,香瓜的香气实在是让人喜欢,如果它是冬季的水果——这里又在说水果了,因为它们不是干果,所以就只能把它叫水果,比如它上市的时间正好是年前年后,那我想人们对佛手和木瓜和香橼的喜欢会大打折扣。

  因为今天的案头正好放着两个皮色发白的巴盟香瓜,香气是一阵一阵的,所以不免要记一下香瓜。香瓜虽可以做酱菜,但一旦把它做成了酱菜,其香气是一点点都让人闻不到,只是格外地脆嫩好吃而已。也只是酱菜了。

  案头的这两个香瓜,计划明天就要把它吃掉,此刻闻着它,觉得自己像是还在夏天里,其实立秋已经有半个多月了,虽然此刻还在扇着扇子。

  冬日火炉

  过去的时日,事事物物在当时都觉不出它的好来,可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十年就过去了,不知不觉二十年就过去了,不知不觉又三十年!好家伙,因为时间的流逝,它会让你忽然觉得过去看上去那么普通的东西竟然会是那么好,那原来也是可以让人怀念的,比如过去家家户户必有的火炉子,现在是很少见了,但是在过去,到了冬天家里若是没有火炉子,真不敢想这个冬天会怎么过。过去去学校上课,到了冬天,值日的要早早去把那个炉子生起来,那时候的教室里边,是在教室的后边地上吧,总是放着一堆柴草,再有就是一小堆煤。值日的去了,先要把炉子里昨天的灰烬收拾一下,学校的火炉子照例是比较大,炉膛的那个落灰的篦子是活的,可以往外抽,也可以往里边推,一抽一推一抽一推,炉膛里就干净了,然后是把柴火放进去,柴火上边再放上几块炭块儿,先少放一点,不能把柴压死了,若是把柴压死火就升不起来了,柴和炭块放好后便用纸点着了去引它,从炉子下部去引,若是在家里,是会用桦树皮去引的,那时候,人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那么多的桦树皮,冬天快要来的时候就能听到卖桦树皮的人来了,推着那么个车,车上是一捆一摞的桦树皮,一捆多少钱,一摞又是多少钱,商量好了,买回去用来引火。那时候的冬天,天也像是比现在冷,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地喊着做操,天那个冷啊,每个人嘴边都是棉花糖那样的一大团呼气,天那个冷啊,每个人都被冻得又是蹦又是跳,天那个冷啊,每个同学的手都伸不出来了,每个同学的手上都戴着棉手闷子,是叫棉手闷子吧?是这么个叫法吧?两个棉手闷子被一根布带连着,平时就挂在脖子上,有时候它挂在前边碍事,就把它在身后打个结,走路的时候跑步的时候,它就在屁股上一颠一颠。那时候的冬天,每个同学都得有个手闷子,没有这棉手闷子可怎么过冬?学校操场上的那个风啊,那才叫“北风”,操场边上的那排杨树让刮得受不了喽,“唰唰”地响,“唰唰”地响,但它们努力挺着,都努力挺着。因为树上的树叶早就被风吹光了,没了树叶,树就不那么摇了,它们在强劲的北风里挺着,发出“唰唰唰唰”地响声,这才叫干冷干冷的冬天。忽然,什么在响,“啪啪啪啪”地响,这响声从脚下响起,一直响到远处去,低头看看,脚下冻得铁硬的地上早已经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地被冻裂了,老师说这天可够冷的,就别在操场上体育课了,同学们回教室吧。老师放话了。这节体育课就马上变成了手工课。体育老师就变成了手工老师。在暖烘烘的教室体育老师教同学们做手工,一般也就是折纸,用纸这么折一下,那么折一下,折出各种的花样来,比如折辆车,比如折匹小马,多少年过去,现在到了端午节,我还会用各种颜色的光面纸折小马,或折个蟾蜍,或折个蝎子,或折个大公鸡,这都是体育老师教我们的。我还会折火炉子,那种小炉子,中间是空的,这让我想起冬天来了。现在已经看不到那种火炉子了,我喜欢的那种铸铁小火炉子,生了火,在上边坐把铁壶,铁壶里的水快开的时候会“吱吱”响着,那声音,简直就是一种吟唱。回头看看母亲种的那盆葱,真是绿,冬天的那点绿可真是好看。

  这样的冬天真是让人怀念。

  雨天谈酒

  因为从一早就开始下雨,雨不大,是若有若无地下着。朋友便说这样的天气我们何不去喝酒?想一想也是,这样的天气做什么好呢?天色昏沉沉的,雨是无边无际。这样的天气对老和尚来说念经是件好事,常记在峨眉山洗象池,也是下着这样的雨,几乎是听了一夜的老和尚敲木鱼,当时还想,出家人难道是一夜地不睡吗?其实老和尚不可能是敲了一夜的木鱼,只是那样的雨夜让人特别地容易犯困,在雨声和木鱼声中人其实早就睡了过去,但迷迷糊糊中还以为自己是醒着,虽然是睡了过去,但那声音总还是在耳边,那雨声好像和不紧不慢的木鱼声来得特别协调。再就是在鄙乡那个十分著名的华严寺,华严寺分上下院,我经常去上院和老和尚坐坐,也不说什么,就那么坐着。因为下雨,那天我在方丈的办公室里暂时地避一避,且就叫它办公室吧,和尚也是要办公的,据说还要成立什么党支部,这都是十分新鲜的事,也让人一时想不清这到底是什么事。方丈的办公室外种了不少花,有凤仙花,还有到处可见的那种颜色深紫的大丽菊,还种着菜,白菜一棵一棵站在那里,还有架豆,架豆开花特别地红。在雨天里,雨无论怎么淅淅沥沥地下,也不妨碍它们的开花,我从窗里看着窗外这开满红花的架豆,耳边是不绝的老和尚的念经声,我想听清他念的是什么,结果是一句也听不出来。这真像当下的许多事情,有人天天在那里把同样的话不停地说来说去,其实就等于没说,用我们乡间的一句话是:狗在放猪屁。下雨的日子里,如果是整整地要下一天,那可真是应该喝点酒了。天如果比较冷的话,那就喝白酒,如果虽然是下着雨而天气还十分潮热,那就不妨来几壶绍兴酒,并且是烫一烫为好,菜呢,茴香豆花生米足矣,这样天气的喝酒并不能像摆宴席那样七个碟八个盘,要是那样的话就没有一点点趣味可言了。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毫无趣味的社会,但我们喝酒还是要那么一点趣味的,尤其是下着这样的小雨。

  看天色,这小雨还会下下去,虽然这样,但它并不影响我们的喝酒。

  苦夏帖

  夏天之难过,有一个专用名词是“苦夏”,但你要是看一看专门以割麦子为生的麦客你就不会以为自己的夏天是怎么苦了,麦客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首先那热你就受不了。但我们可能谁都不准备去当麦客所以不说也罢。苦夏之苦首先在于人们到了吃饭的时候都没什么胃口,与鄙人同乡的邓云乡先生说,到了夏天最好是喝粥,粥菜便是咸鸭蛋,当然腌制过的咸鸡蛋也可以,但你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喝粥,所以还要吃些别的,比如面条,那就一定要是过水面,面条煮好捞在凉水里过一下,然后拌以麻酱黄瓜丝再来一头新下来的大蒜。北方在夏天要吃捞饭,那一定只能是小米饭,蒸好,过水,菜是新摘的瓜茄之属,这个饭也不错。南方人的大米饭是否也这样用凉水过一过再吃?起码鄙人没这样吃过也没听人们说过有这种吃法。但咸鸡蛋确实是下粥的佳品,而这咸鸡蛋也只是腌几天就吃,不能腌久了,咸到让人咧嘴就让人受不了,常见有人把一枚咸鸡蛋分两回吃,在咸鸡蛋的一头先用筷子弄个洞,吃的时候把筷子伸进去一点一点吃,吃一半,再找一小片纸把这咸鸡蛋的口封好,下一次再接着吃。

  在夏天,天气最热的地方唯有一个地方能让人好受一些,不知是读谁的小说,像是贯通兄的小说吧,主人公病了,发烧发得十分厉害,又是夏天,大夫就让人把他扶到家里的大水缸靠着缸坐着,这不失为一种取凉的好做法。小时候,看王妈做凉粉,把搅好稠糊状的粉膏用铲子一铲一铲地抹到水缸的外壁上,不一会儿那粉皮就可以从缸壁上剥下来了,也就是做好了,买回来的黄瓜洗好了扔到大水缸里,拿出来吃的时候是又脆又凉,还有那种粉颜色的水萝卜,也是洗好了放在水缸里,还有西瓜,整颗放在水缸里让它凉着。这必须是那种大水缸,我的父亲大人,曾把买来的鲫鱼十来条地放在缸里养着,我对那水便有些嫌恶,父亲大人反说把鱼放在水里水会更好,虽然用那水做出来的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但我亦是不喜。后来那鱼终被慢慢吃掉。家里的水缸,一年也是要洗上几次的,那样大的缸,洗的时候只有放倒,这便是小孩子的事,钻到缸里去,里边真是要比外边凉快许多。

  那种大缸,现在在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茶馆里偶尔还能见到,种几株荷花在里边也颇不难看。

  一条大炕波浪宽

  小时候,我们家住的那个院子可真是深沉阔大,院门只开在北边,那两扇院门亦是阔大,关时要两个人同时推动,刚刚住进那个院子,那两扇大门夜夜都要关拢,“吱呀”推动,“哐啷”关定,大门上开得一个小门,小门便轻便许多,夜里有人出入,只需轻轻开合,院子的南边原来亦有两扇门,后来却被工人用青砖封死,院子大,是东边三排,西边倒是五排,每排皆有七户人家,晚饭时节,家家炒菜煮饭,炊烟从屋顶漫上去,又再平下来,平地亦有烟岚之气,这是夏日,院子东边只是一道护城河,河边长两排青杨,每到黄昏时,树上栖落鸟雀成百上千,叫声稠密响亮,聒噪中亦有说不出的喜气。青杨树下矮的那一排是紫穗槐,紫花黄蕊,花虽小,却有尊贵气,虽是草木,却有锦绣之质。从我家住的大院子出去,往东,便是护城河,当地人只叫它“壕”,若再加一个字,就是“城壕”。夏天涨大水,白茫茫一壕水与两岸平齐,只见燕子贴水飞。

  其实,我是想说说土炕的,因为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忽然就让人想念起土炕来了。那时候,家家都是土炕,几乎是没有睡床的人家。炕的好在于不会你一有动静它就“吱呀”作响。一条大炕睡五六个人,五六条被褥相挨着一字铺开,真是花团锦簇,民间的寻常日子亦是有红有绿。所以,即使是数九寒天,睡在上边也是暖乎乎的。这样的土炕,一般分南炕和北炕,南炕就在屋子的南边,太阳整天都能照在炕上,北炕自然是在屋子的北边,一般来说,炕的面积要占到屋子的三分之一。也有一间屋子里有两条炕的,叫南北炕,这样一来,屋子中间的地方就小多了。一间屋里有两条大炕的人家一般是人口多,比如说,老父母睡南炕,孩子们或小两口睡北炕,拉灭灯,谁也不知道对面炕上在做什么,好在炕不会像床那样发出什么响动来,这个你是知道的。古时候的入洞房,简直就不能想象里边是一张床,最好的洞房我以为应该是陕北的那种窑洞,窑洞是圆顶,炕照例是要占到整个窑洞的三分之一,外面下着雪,刮着风,你睡在这样的土窑洞里的炕上,该是多么地温暖,多么地惬意。在北方,最小的炕是“棋盘炕”。这种炕一般都在堂屋里,它只占堂屋的一个小角,这个小炕一般都是和灶相连着,北方的土灶一般都是两个灶孔,前边在炒菜,后边的那一个灶孔上的小米稀粥也许早已经熬好了,或者是正在煮着一小锅砖茶,满屋子的砖茶味,砖茶是什么味儿,还真不好说。这样的炕上可以放一张小饭桌,一家人坐在上边吃饭是很合适的,但你必须要学会盘腿,一顿饭吃一个钟头,你得盘一个钟头的腿,要是喝酒,而且是喝慢酒,比如从晚上六点喝到十点,你照例得盘四个钟头的腿,这是要有功夫的。这样的炕,也只能睡一个人或两个人。在北方,客人来了,主人便会马上说,“上炕上炕,快脱鞋上炕。”这话现在是听不到了。因为即使是在北方,现在人们也很少睡炕了。

  那一年,老金从上海来我家,记得他说,你要是想在屋子里盘一条小炕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我带上瓦刀来给你盘条小炕。可见,他是知道炕的结构的。我现在还在想,什么时候去乡下买一个院子,到时候请金老兄过来盘一条小炕。会盘炕的人现在已经不多。炕盘不好,生起火来会“打呛”,“轰”的一声,像是什么爆炸了,屋子里马上都是黑灰,或者是烟不从烟囱里出,而是都冒在屋里。而最可怕的我认为就是“打呛”,“轰”的一声,有时候会把灶上的炒菜锅都给掀起来,你都会怀疑是不是有人在灶里埋了定时炸弹。

  小时候,我住的那个大院子的家里有两条炕,里屋是大炕,外屋是小炕,就是我说的那种棋盘炕。父亲和朋友总是在外屋小炕上喝酒,动辄一喝就喝到后半夜,外边的雪,纷纷扬扬早已是一两尺深……

  瓜蒂帖

  湘人谁堂用瓜蒂治印,居然连边款都赏心悦目。遂在一次吃饭的时候请国祥去找瓜蒂,国祥把瓜蒂从新昌拿到北京,是那么一小袋子,把瓜蒂一个一个放在那里看看,突然就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父亲种瓜的旧事。一时像是坐在露天里看老电影,天上有星光闪烁,故事人物却皆在影幕上。

  父亲人是爽然的,遇事却又傻孜孜。饥荒年,院子里人人都拖着个平头锹去争着开一片地,因那时的家住在古城墙之下,父亲便也随着去开了一片,却开在城墙之上,父亲在城墙之上开地,我们站在下边,嘴一时张多大,看着鸭舌帽的父亲在城墙之上把镐头一挥一挥,这个片子一放就是四十多年,现在在脑子里过一过还是有声有色。父亲那时几乎天天都在说:“怎么还不下雨啊?怎么还不下雨啊?”

  古人说“瓜果梨桃”,瓜总是排在第一位,瓜说来也算是个庄稼,但瓜是能爬能跑的庄稼。在院子里种瓜,瓜一爬两爬就上了房,起码是在我们那个院子里,那时候几乎是家家户户都在种瓜,瓜的好就好在可以当饭来吃,怀里抱一个其大无比朱红色的瓜,真是让人喜悦。

  我小时候手里经常玩的一个玉牌子,是一个胖小子背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瓜,后来才知道这块玉有讲究,叫作“万代福禄”,后来不知把这个玉牌子脱手送给了哪个朋友。

  我母亲,喜欢玩葫芦,先选好她喜欢的,然后用碎玻璃把青皮去了,接着就是整日没事用手玩那瓜,那瓜一天比一天红,记得忽然有一天母亲手里的葫芦上的葫芦蔓不知怎么给弄掉了,母亲很不高兴。便再找一个,再重新刮皮,再看着它在手里日渐红起。这是那种可以拿来做瓢的葫芦,民间的名字却只叫它“瓠瓜”,瓠瓜嫩的时候可以吃,炒鸡蛋,颜色真是娇气。而可以当饭来吃的那种瓜却是南瓜,可以长极大,砍它时刀要举过头顶。冬天下雪出不了门,母亲有时候会炒南瓜籽给我们吃。炒时会突然抓一把山楂片放在瓜籽里一起炒,或者就再抓一把从老家寄来的那种小榛子,一时锅里“噼噼卟卟”好不繁华。窗外雪真大,像一匹瀑布,直从窗口挂下来。

  种瓜和种其他庄稼不一样,不必非得有几亩地才行,房前房后种几棵,它自己会慢慢爬到房上去。谢国桢的堂号叫瓜蒂庵,我喜欢。谁堂以瓜蒂制印甚是精彩,我亦喜欢。外国短篇小说中有一篇题目叫作《存根》的,是讲瓜与瓜蒂的那么一篇小说,很妙,我亦是喜欢读。

  那一年去北戴河,碣石园里的一个长廊,说是长廊,实际上是一个拱形的大瓜架子,上边结满了大大小小的瓜,朱红碧绿真是好看。

  斑竹记

  竹子虽好,但山西是个没竹子的省份,但陕西有,西安有一处地名就叫作“竹笆市”,那地方专门卖竹子,满坑满谷都是用竹子做的用具,从小板凳到大床。说到竹子,北京也有,但不多,都是细细的那种,广东音乐里边有一个典子叫“紫竹调”,欢愉而好听,这支典子是欢愉,而不是欢快,听起来云淡风轻。说到紫竹,传说中的观音大士和她的白鹦哥就住在紫竹林里,紫竹好,绿叶而紫竿。

  竹子在民间庸常的日子里与人们的吃喝拉撒分不开,过去打酱油打醋打油的提把就都用竹子做,经使耐用,好像总也使不坏,竹筷子竹饭铲更不用说,还有竹躺椅竹床竹凳等等,大者还有竹楼和竹桥。如在炎炎夏日,晚上抱一个竹子做的“竹夫人”入睡,一时有多少清凉,要比空调好。用竹子做东西,比较有创意的是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他用一截竹筒做的尺八花插至今还收藏在大阪藤田美术馆,大阪藤田美术馆还收藏了元伯做的竹船形花插,也是一段竹子,以这样的花插插花朴素好看。

  说到竹子,不好统计世上的竹子到底有多少种。我以为可以入盆栽的“龟背”和“罗汉”其实并不怎么好看,我以为最好看的竹子还应该是斑竹,斑竹又分多种,常见的是梅鹿、凤眼、红湘妃。这三者,要说好看还要数紫花腊地的红湘妃。我在家喝茶或品香向来是不设席,是随随便便,但有时候会剪一枝竹枝插在瓶里,我以为这个要比花好。

  湘妃竹之美是病态的美,是受了真菌感染,慢慢慢慢生出好看的斑来,古人的想象毕竟是不同凡响,把竹上的斑斑点点与舜之二妃联系在一起。古书《博物志》记云:“舜二夫人曰湘夫人,舜崩,二妃以涕挥竹,竹尽斑。”湘妃竹之称始成立。湘妃竹分红湘妃和黑湘妃,红湘妃之好是让人一见倾心。现在市上的红湘妃很少见,一支红湘妃香筒动辄千元,前不久有清代红湘妃臂搁拍出惊天之价,区区片竹,拍了二十五万元。说到文玩,红湘妃着实是雅,但这雅是养出来的,要主人把它经常带在身边,玩玉有“脱胎换骨”一说。玩湘妃竹也当如此,玩久了,红湘妃骨子里的韵味才会焕发出来。

  红湘妃竹很少有大材,“爱竹堂”近来示人一红湘妃臂搁,地子虽不够黄爽,但尺寸却少见。十多年前,我曾定制红湘妃笔杆做毛笔百支,自己没用多少,都送了朋友。现在如想再以红湘妃做笔杆或者已属颠倒梦想。

  红湘妃好就好在少,要是多了,遍地都是还有什么意思?

  骑驴帖

  酒别之后,想必你这两天应该到了黄河壶口一带。因为你是南方人,对这里不太熟,所以我要告诉你,你要在还没到壶口的时候就最好下车,不要一路黄尘滚滚地只顾坐他们的公共汽车。然后,你听我的,雇一头小毛驴往那边走。古人游山玩水喜欢骑驴,骑驴的好处是可以一路慢慢行来,一边走一边看看四周的风景。没有骑过驴也不要紧,过去小媳妇回娘家或者是去赶集都是骑小毛驴的,新疆不缺高头大马,但新疆的库尔班大叔要去北京,那么远的路据说也是骑着一头小毛驴。还有就是古人,是陆游吧,给我们留下这么一句诗,“细雨骑驴入剑门”也是骑着驴。小毛驴的好处在于,一是它不高,二是它不会动不动就奔跑颠簸。三是骑驴的方法和骑马大不一样,骑马你一定要两条腿夹住马的身子,这样的骑姿坚持久了,两腿内侧会很难受。而小毛驴的骑法是,怎么说呢,要侧着身,就像你去北方人家里做客,是侧着身子坐在炕上,而不是两条腿分开八字形坐在那里。这样骑驴的好处还在于你可以很轻松地就从驴背上跳下来,所以说,骑驴游山玩水其实是很惬意的。

  壶口瀑布虽然有名,但我以为它是不能称之为瀑布的,只不过是黄河流到了这里便忽然掉到了一个巨大的沟里,我说壶口瀑布那地方是个沟一点都不夸张,我们习惯看到的瀑布都是从高处往下跌落,古人画里经常画到的三叠或五叠瀑,这你是知道的,是从高处往低处倾泻,这才是瀑布,说到瀑布,我个人还是喜欢庐山的,一匹白练样的从山上直挂下来,也真是好看,我不太喜欢叠来叠去的那种,而如果入画,也许还是要数后者好。再说到壶口瀑布,因为它是在平地上的一道沟,它甚至都不能说是一道峡谷,峡谷是要有宽度和深度的,而壶口瀑布它都不够。我认为它只是一道沟,而那从北边流过来的黄河水一旦到了这里就突然都掉到沟里去了,说它是瀑布可真是有点勉强,但说它不是瀑布你一时又不会想出什么新鲜的名词。看壶口瀑布最好是要下到下边去,下到比水平面低两三米的地方,也就是接近水面的地方仰着头往上看,这么看,壶口瀑布才有那么点像是瀑布。

  马上老弟,你是第一次到山西来,所以,你不必急着赶路,最好放慢点速度,而且不要总是坐他们的公共汽车,不要总是一路黄尘地奔驶。你记住我的话,在一进山的那个地方就下车,雇一头当地老乡的小毛驴,想必你也看到了,那地方有不少小毛驴在那里等着,当然也有马,但你最好不要骑马。现在是夏天,天虽然热,但骑小毛驴还是很舒服的,如果怕晒就打把伞好了,不过一个大男人骑在驴背上打把伞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所以我的意思是晒就不妨让它晒晒,你一年四季在屋子里爬格子,晒晒太阳也好。如果实在热得不行,你可以让小毛驴小跑几步。这么对你说的时候,我忽然都想去骑骑小毛驴了。

  最后我要说的是,你骑小毛驴的时候最好也要抓好缰绳。这边侧着身骑累了,不妨再换个方向,朝那边侧着身子再骑骑。好了,我不再多说了。

  爱猫说

  鄙乡有一种说法是“猫有九条大姑娘的命”。这实在是令鄙人感到困惑,留意各种杂记稗史,至今都查不到这种说法来源于何处或者是有什么好的故事传说可资考证,关于猫,民间还有一种说法是人死之后一定不能让猫在死者的身上跳来跳去,据说河北香河县的一个老太太被猫跳了那么一跳便忽然活了过来。猫在古埃及是神物,我至今收藏几串古埃及的青金石项链,上边便是一个一个的猫。关于猫,在民间有许多说不完的故事,比如黑猫的避邪,据说很灵,我现在家里就养着一只纯黑的猫,因为我住在楼房的最高层,所以既不能像住平房那样让它自由来去,又不能像遛狗那样天天带它下楼去散步,所以只好由它跳到楼顶之上去游荡,今年春天的时候,这只黑猫连连在屋顶之上捕杀了四五只小麻雀。那些麻雀都住在屋顶的红瓦片之下。黑猫在西方,也是常常被作为幽灵的化身,猫其实并不是我们本土的产物,据说是当年由张骞出使西域所带回来的。那么,关于猫有九条命的说法,《印度神话》里是这样讲:很久以前,有一只老雄猫在一座庙宇门口打盹。据说它的前生是一位退休的数学家,平时做事总是心不在焉而且生性懒惰。它的生活除了吃饭外就是偶尔睁开眼睛数数附近有几只苍蝇,然后又回到它的梦乡中去。有一次,掌管动物寿命的希瓦之神恰巧经过。他被这只老雄猫的优雅体态深深吸引,希瓦之神问这只老雄猫:“你是谁?你会做什么?”老雄猫正在打瞌睡,它嘟哝道:“我是很有学问的老猫,我很会数数儿。”“妙极了,那你就让我开开心,为我数数儿吧。”,希瓦之神说。老雄猫儿伸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慢慢开始数:“一、二、三、四……”刚数到七,老雄猫又已经快睡着了,数到了九,它干脆打起呼噜来。“既然你只会数到九,”伟大的希瓦之神拍拍这只老雄猫说:“那就赐给你九条命吧。”从此,猫便拥有了九条生命。

  一般来说,神话故事在口口相传的流转中总是会被讲述者添油加醋以使它更加好听,印度神话中并没有说猫的九条命是姑娘的命,而到了中国,那九条命却变成了姑娘的命。姑娘的命也好,一般的粗糙的男人命也好,九条命相加说明它的命大,但猫的命大,也许只是在印度或是在古埃及,而在中国的广东,猫一旦去了那地方哪还会有九条命,恐怕连半条都不会剩,往往会变作人们的盘中美味.

  鄙人少年之时家里曾蓄养一只黑灰条纹的狸猫,没事的时候它便会伏在我的枕边呼噜,保姆李妈说猫在念经呢。那年在四川峨嵋的洗象池,我们在那里吃素斋,一只老猫就伏在菩萨前用各种布片缝的拜垫上打呼噜,老和尚说这只猫慧根很深,是在那里做功课。老和尚这样说,我也只好这样听。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因故住在庙里,老和尚蓄有一黄狸,这只黄狸肥且贪睡,整天卧在那个拜垫上呼噜不止。老和尚的说法和四川峨眉山洗象池的老和尚的说法简直是如出一辙,说这只老黄狸是在那里做功课念经,但它念的是什么经?老和尚却不曾说过。而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它嘴里叼着一只血淋淋的老鼠从外边跑进来,那天正下着雨,我看着它一头钻到供桌之下去念它的美食真经去了。

  羊杂割帖

  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中有这样一句:“大米干饭羊腥汤,主意早打在你身上。”每读至此,我都忍不住想笑,信天游的上句与下句看上去两不挨,却是幽默得紧,我常想作者李季自己读到这里是不是也会笑?只这两句,上一句什么意思?和下一句又有什么关系?“大米干饭”“羊腥汤”“主意早打在你身上”,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说不来,但总让人觉着妙好。

  陕西把羊杂汤叫作“羊腥汤”,腥者,香也。有人爱吃爆肚,就是要吃那一口腥香;有人爱吃卤煮火烧,也是要吃那一口。北京卖爆肚的小店里也有羊杂,所谓羊杂就是里边羊的下水,什么都会有那么点儿,羊心、羊肠、羊肚、羊肺。我喜欢吃太原的羊杂,在太原,叫法一变,不叫羊杂而是叫“羊杂割”。是整锅煮整羊,羊肉捞出放冷快刀切大片,红红白白大片大片的羊肉码在那里真是好看,且引动你的食欲,还让人想喝那么一点,吃羊杂割,抿几口酒,那酒也只能是烧刀子,从没见谁吃羊杂而喝啤酒,喝曲酒也像是不大对路。太原的羊杂割好,好就好在锅大汤浓,整只的羊在锅里释放它的鲜美!你买二两羊肉回家试试,再煮那汤也不会鲜美到哪里去。用这样的汤做羊杂割岂能不好。“羊杂割”这三个字由来已久,可以一直追溯到元朝,元杂剧里边就已经有“羊杂割”一说。杂割的意思就是什么都有,杂,不单一,太原是个有古风的地方。

  我喜欢吃羊肚儿,所以一读《感天动地窦娥冤》,马上就明白张驴儿的老子果真要死,实实因为那羊肚汤是太好喝。我常常去买两副羊肚,或者是三副,却很少只买一副,买两三副羊肚,把它整治干净,不用水,只用面粉,把羊肚里里外外细细搓到,搓一回,然后再用面粉,再搓一回,羊肚整治好,把面粉抖掉,略用水冲,再挑去内膜上的血丝和油然后下锅煮,煮的时候任何佐料都不要放,直把两三副羊肚煮到稀巴烂,吃的时候,只须蘸一点微盐,这样的羊肚,真是鲜美。而那煮羊肚的白汤,喝的时候要放大量的芫荽,还要放胡椒粉,如果有的话,再放些韭菜花儿,这就是羊腥汤,只有煮羊肚的汤才叫羊腥汤,以其浇大米饭,真是不错。而煮羊肉的汤却只能叫作羊汤或羊肉汤。煮羊肚的要诀一是汤里什么佐料都不要放,二是不能只放一副羊肚,两三副最好,那才叫汤。

  苏州观前街也有卖羊肉汤的,味道淡薄,却另有妙处,汤可以随便加。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上海文学奖”“滇池文学奖”,并屡登“中国小说排行榜”。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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