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编说
换谷是一个标准的“老年漂”,离开了熟悉的芳村,来到大城市帮女儿带孩子。虽然收获了与子女团聚的欣慰,但也遭逢不少因环境陌生、远离亲友带来的困扰。在安静而朴素的日子流水中,总有小小的暗涌。好在换谷是个开朗的人,她总能找到生活的乐趣,比如熬一锅香甜的腊八粥,总能念着明日的好,毕竟过了腊八就是新春。
付秀莹,1976年生,作家,《中国作家》杂志副主编。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等多部。曾获《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多种奖项。曾在本刊发表短篇小说《传奇》《幸福的闪电》等。
腊八(节选)
文/付秀莹
腊月初八,换谷盘算着,要不要煮一锅腊八粥喝。在芳村,腊八节这天,人们是要喝腊八粥的。抓一把小米,抓一把麦仁,抓一把高粱米,抓一把豆子,豇豆,赤小豆,花芸豆,花生豆,黑豆,绿豆,再抓一把大枣,笨枣也行,金丝小枣也行,要是家里有核桃仁,也抓一把放进去。几样了?可不止八样了。换谷掰着指头数一数,索性就凑它十样,十全十美么。要么十二样,好事成双么。换谷信这个。
为了这个,闺女老笑话她,说她迷信。换谷不服。这能叫迷信?才到城里几天呀,就嫌亲娘迷信了。女婿倒是话不多。女婿跟闺女同岁,看上去却比闺女老成得多。说话做事,稳稳当当。就是有一样,不大开口叫人。早先倒不觉得,一个在北京,一个在芳村,隔着千里万里的。而今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一口锅里搅马勺,就觉出来了。女婿对换谷,能不叫就不叫,实在躲不过了,就跟着外孙女叫,姥姥这个,姥姥那个。换谷心里不大高兴。换谷是个利落人儿,在芳村,原是出了名的。眼一分,手一分,嘴一分。换谷爱说爱笑,平生最恨闷葫芦。背地里,换谷不免跟闺女抱怨。闺女说,一个女婿汉,你叫人家怎么叫?换谷也笑,话忒金贵,开个口就那么难哪?闺女说,丈母娘跟前,人家能有多少话?在外头,跟同事同学朋友,人家话多着呢。换谷看着闺女红扑扑的一张圆脸,前额上细细的绒毛还没褪净。心想护得倒要紧。个死妮子。
进了腊月门,气温忽然降下来了。三九四九冰上走,这话不错。正是四九天气,风挺大,阳光却挺好。云彩在天上飞,麻雀在树上唱。快过年了,小区里到处挂起了红灯笼,红彤彤热闹好看,可是城里的年味怎么能跟乡下比?在乡下过年,那才叫真的过年。这要是在芳村,换谷早忙开了。还有老伴儿,老伴儿也不闲着。两个人忙得四脚朝天,颠颠倒倒,蒸馒头,做豆腐,炖肉,蒸年糕,炸丸子,煮肉肠,捏饺子,杀鸡宰鹅……一直要忙到年根底下,忙得欢喜,忙得痛快。换谷想起老伴儿的熊样子,心里骂了一句狠心贼。迎面过来一个老婆儿,穿一件大红羽绒袄,戴一顶枣红绒线帽。换谷撇撇嘴,心里说老妖怪呀,这么大年纪了,还敢穿这么鲜明。那老婆儿走到跟前,却停下了。这天儿可真冷。老婆儿说话好像是外地口音。可不是。真冷。换谷搭讪道。老婆儿说,孩子们都上班去了?换谷说,是哇。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老婆儿说,你这是闺女家,还是小子家?换谷说,闺女家。老婆儿说,闺女家好。我是小子家。闺女好哇。换谷见她话稠,仿佛是有满腹心事,忙岔开话题,问她在哪个小区住呀。老婆儿说,就在那个小区,吉祥嘉园。跟这个幸福苑隔条马路。换谷知道吉祥嘉园,小区挺大,一律都是灰蓝色板楼,门卫穿着制服把门,出入要刷卡,看上去挺高级,最起码,比他们的幸福苑要高级。幸福苑是老小区,六层高,没有电梯,他们住五楼,上楼的时候,她总要歇上两回,才能慢慢喘上气来。换谷心里怏怏的,觉得给那老婆儿比下去了。还有,人家住小子家,天经地义,出气就粗。她住闺女家,哪里有人家气势。
小超市不大,东西倒齐全。进了腊月,年货也多起来。这个打折,那个促销。买一送一啦,满减啦,抽奖啦,都是骗人钱哩,哄着人们把兜里钱掏出来。换谷可不肯上这个当。她在蔬菜架子前面挑挑拣拣,买了一把葱,一把芹菜,两个长茄子,买了煮腊八粥的江米啊芸豆啊大枣啊,又悄悄多拿了几个购物塑料袋,不拿白不拿么。城里什么都贵,就这点子东西,竟然花了好几十。平时买菜的钱都是闺女给,闺女把钱给她打到手机里。算好账,收银台那个眉梢一颗痣的胖姑娘举着一个东西轻轻一扫,滴的一声,钱就扫出去了。换谷拿着手机看来看去,有点不甘心。这么容易?
风小了些。阳光金沙似的铺下来,到处都明晃晃一片。小区里很安静。这个时间,该忙的都出去忙了。大冷天,人们也不大出门。城里人待人冷淡,互相之间都有点戒备心。就算对门住着,人们也只是点点头,顶多寒暄一句,咣当把防盗门一关,就把她后头的话给堵回去了。换谷是个爱热闹的人。在芳村的时候,家里头天天人来人往,热闹惯了。乍一到城里,不免觉得寂寞。闺女女婿都忙。闺女在一家什么公司上班,加班是家常便饭,上下班打卡,听说还要刷脸。我的娘哎,如今的人们真有办法。女婿呢,在一个公家的大单位上班,具体什么单位,闺女说过好几回,换谷到底没弄明白。总之她琢磨那意思是,女婿的单位比闺女的好,国家的饭碗,有保障,工资呢,也比闺女高。为了这个,换谷对女婿的心情就有点复杂。在女婿的事情上,换谷就不由得想的有点多。女婿下班回来,换谷总要悄悄看下女婿的脸色。偏偏这女婿是个不爱笑的,天天锁着个眉头,好像是谁欠他二百吊钱似的。做饭上呢,换谷也常常照顾着女婿的口味。女婿是南方人,好吃清淡的,爱甜口儿,做什么菜都要加糖。爱吃米饭,对面食不大喜欢。饺子啊包子啊面条啊烙饼啊,这些个换谷最拿手的,竟然都派不上用场。换谷真是遗憾得很,私下里暗暗发愁。这一日三餐,看着平常,其实大有学问呢。要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有稀有干,有红有绿,还要不重样儿,还要不破费。换谷纵有一双巧手,也是心思费尽。闺女说,你做啥我们吃啥。她说,那还行?闺女说,你做啥我都爱吃。拉着她的胳膊,晃了几晃。换谷心头一热。她想起闺女小时候,毛绒绒的小脑袋,在她怀里拱来拱去。那时候她才几岁?
午饭就她一个人,把头天晚上剩下的饭菜热热,潦草吃了。饭菜是她悄悄收起来的,闺女看见了,肯定要埋怨她。换谷想不通,剩菜怎么了,剩菜怎么就不能吃了。在芳村,谁家不吃剩饭剩菜呢。吃了大半辈子,也不见有谁吃出不好来。闺女恼了,说,跟你说不清。换谷说,我有理么。得意得不行。得意归得意,她也不敢明火执仗地把剩菜留下来。她总是悄悄的,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地留,悄悄地吃。换谷边吃边想,省了就等于是赚了。城里花销大,孩子们不容易。
这房子是两室一厅,客厅还兼着饭厅。原先的厨房是开放式的,嫌油烟大,又给封起来了。闺女女婿一间,她带外孙女一间。换谷刚来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她万没料到,闺女他们住得这么拥挤。并且,这老小区的楼房这么旧,这么——不体面,不排场。换谷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她还以为闺女在北京享福呢。不说别的,就这住处,比芳村可差远了。如今的芳村,谁家不是大房子大院子,盖得铁桶似的。装修得那个豪华,那个讲究。闺女笑得不行,说这怎么能比?换谷心里不服,怎么不能比?不比能看出黑白高低来?闺女他们的卧室里,一张梳妆台兼着书桌,女婿常常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弄电脑。平日里,小两口的房间,她轻易不进去。打扫卫生的时候不算。她总是挑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打扫卫生。扫地,擦地,擦灰,给阳台上的花草们浇水。换谷的腰不好,常年贴着膏药。来北京以后,就没有再贴。膏药这东西,味儿忒大,别叫人家女婿有意见。怎么说呢,女婿不是闺女,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哩。
正在屋里忙呢,听见有人叫她,谷子谷子谷子。抬头一看,却是老伴儿,笑嘻嘻的,手里抱着几个大玉米棒子,深绿皮儿,紫红缨子有点蔫儿了,咧嘴的地方露出黄黄白白的玉米籽儿。换谷欢喜得不行,哎呀,又该吹横笛儿啦。换谷好啃煮玉米,她把啃玉米叫做吹横笛儿。每年秋天里,她总要吹几回横笛儿,解解馋。换谷说,我这腰不好,你快帮我把地擦了。老伴儿却不说话,只笑嘻嘻看着她。换谷有点急,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肉呀,一辈子的毛病。上去就拽他的袖子,老伴儿却轻轻一挣,不见了。换谷急了,哎?我说?哎?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那只闹钟在滴滴答答走着。低头一看,见手里紧紧拽着被子的一角,恍惚想起方才的梦。换谷叹口气。老伴儿走了两年了。当初她总是说,将来她要走在他前头,她要他伺候她打发她,下剩的七事八事,她都不管了。老伴儿说,一辈子听你的,这个上头还得听你的?不讲理。换谷说,我就是不讲理,怎么?笑得嘎嘎嘎嘎的。这房间是阴面,好在暖气很足。外孙女在墙上冲着她笑。不过才一岁吧,黑棋子似的眼睛,咧着嘴,露出一嘴粉红的嫩牙床子。外孙女长得像闺女,鼻子却像女婿,肉乎乎的蒜头鼻子,要是小子家也就罢了,不丑不俊的。闺女家呢,就不够秀气。就是这么个小闺女,闺女女婿凤凰蛋似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换谷从旁看着,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这要是个小子,还了得!说起来,这也是换谷的一桩心事。她这一辈子,就生了一个闺女。在乡下,没小子就处处低人家一头,是个大短处。万没料到,闺女也跟她一样,命里没小子。虽说是城里都不讲这个,可到底不一样。更何况,女婿也是独生子。只为了这个,换谷就觉得对人家有亏欠。有好几回,换谷想劝闺女再生一个,都被闺女给堵回去了。闺女说,都什么年代了?老脑筋。笑得不行。换谷看她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恼火,忍了忍,到底不好发作。
怏怏起来,觉得头有点儿疼。其实也不是头疼,就是脑仁儿疼。老毛病了,睡不好就脑仁儿疼。早先脑仁儿疼,都是叫老伴儿给她捏一捏。不能捏头,就捏脖颈子后头,捏一下,捏两下,捏三下,要捏上好一会子,筋筒子都给捏通了,才渐渐清透畅快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梦见了老伴儿。快两年了吧,他走了快两年了,她一回也没有梦见过他。真是怪了。梦里,他竟然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大高个儿,黑塔似的,两个招风耳朵,一笑,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她心里头骂了一句狠心贼。慢慢起来,到厨房里把那些个米啊豆子啊大枣啊泡上,又把芹菜择了,腐竹和黑木耳发上,花生米煮上,想着弄一个凉拌菜,再弄一个尖椒炒鸡蛋。荤菜呢,就把那半只烧鸡拆了。煮粥么,就吃馒头。晚饭他们都吃得少,说是减肥。减哪门子肥哇,真是不懂。
正忙碌着,电话响了。电话在客厅的小茶几上,换谷任它响,也不去接。阳光透过厨房的窗子照过来,把小小的厨房弄得金灿灿的。料理台上摆满了盆盆碗碗,置物架上是案板菜刀蒸锅电热壶各种型号的盆子篮子筐子,灶台擦得干干净净,餐边柜上摆得整整齐齐。换谷是个利落人儿。她可不肯家里弄得颠三倒四的。更何况,厨房是什么地方?厨房是她的战场。一天下来大多数时候,她都待在厨房里,洗洗涮涮,东摸摸西弄弄。厨房里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至于电话,叫它响好了。反正也不是找她的。再说了,如今都有手机,真要是有急事儿,不会打手机?这话是闺女嘱咐她的,如今骗子忒多,一个人在家,别叫人家给骗喽。换谷心里哼了一声。谁不是长着一个脑瓜儿俩眼睛,活了大半辈子,就那么好糊弄?闺女也真是,自己少心没肺的,还瞎操心别人。不是她说大话吹牛,她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上,要是她念了书,考出来,保准比闺女要出息,要能干,说不定还能成点儿大事呢。谁叫她是换谷呢。随便到芳村打问一下,谁不知道村东头的换谷?
电话铃又响起来。换谷心里说,叫你响,你响,你响,你还响。电话铃声在客厅里回荡,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换谷戴着围裙跑过去,立在客厅里,盯着那奶白色的电话机看。那架势,好像是在跟一个人对峙,看谁的气势大,看谁能把对方压下去。客厅不大,其实也就是一个小过厅,摆上沙发茶几电视柜,满满当当。对着厨房门口,靠墙摆了一张小圆桌,就是餐桌。真是局促得很。只有墙上挂的那些个字画,还有闺女他们屋里那一个挺大的书橱,才叫她觉得有一点点安慰。到底是文化人,读过书的。她最恨村里那些好事的人,问闺女一个月挣多少?房子多大?买的还是租的?女婿呢?咸吃萝卜淡操心。她总是含含糊糊的,不肯给他们漏一句实话。老伴儿说的没错,她就是好面子。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是老伴儿的原话。她想起老伴儿说这话时候的样子,心里又骂了一句,狠心贼。
这个季节,天短,太阳落山早。刚才还见阳光在窗子上跳跃呢,好像一转身工夫,太阳就转到楼后头去了。屋子里渐渐昏暗下来。换谷看看时间,三点四十,该接孩子了。闺女嘱咐过,今天没有课外班,早点去接,别叫孩子等着。换谷赶忙套上羽绒服,换鞋,又到厨房把火拧了小火,想了想,又转身到客厅糖盒子里抓了两块巧克力——外孙女爱吃,偏偏被闺女女婿管得紧。这个不让,那个不行。事儿忒多。换谷可不管这一套。正要出门,电话却又响起来。换谷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摸着兜里的巧克力。鬼使神差一般,她三步两步跑过去接电话。喂?那边却没有声音。她又对着话筒喊了一声,喂?你找谁?那边还是没有声音。换谷纳闷得很,刚要再问,那边却咔哒一声,挂断了。
幼儿园不远。出了幸福苑,往右拐,过了那家小超市,再路过一家理发店,在马路对过,吉祥嘉园的南门。老远就看见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大多是老头老婆儿,爷爷奶奶,要不就是姥姥姥爷。年轻人不多,这个点儿,年轻人都忙着上班呢。保姆也有,并不多。在北京,雇个保姆多少钱?有一回听闺女说起来,惊得她直叫老天爷。一个保姆,这么金贵,挣这么多。心里又是得意,又是安慰。自己这现成的保姆,给孩子们省了多少钱!忽然看见那个穿大红羽绒袄的老婆儿,戴着枣红毛线帽子,在风里头立着,眼巴巴瞅着大门口。就走过去叫她。那老婆儿说,也来接孩子呀?换谷说,接孩子。两个人立在门口说话。风挺冷,小刀子似的,割人的脸。老婆儿说,你家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换谷说女孩儿。老婆儿说,我家也是女孩儿。换谷心里有些高兴,说女孩儿好,女孩儿是小棉袄儿。老婆儿说,这话我信。换谷又问孩子几岁,大班还是小班,爱闹病不爱,吃饭好不好。那老婆儿看着是个文化人儿,不大爱说话,想不到却跟她说个没完。小子在哪里上班,媳妇在哪里上班,家里几口人,老家是哪里,几时来的北京。换谷听着,不住点头。心里说这老婆儿,看来平时也没个人说话儿。生是给憋闷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女婿看上去情绪不错,脸上笑笑的,跟孩子逗,逗得孩子都急了。闺女说,今儿个有喜事儿?女婿不说话,只是笑笑的。把孩子的小辫子拨拉过来拨拉过去,孩子气坏了,左躲右躲躲不过,干脆就跑到姥姥这边来,嘴里说,坏爸爸。换谷说,你爸跟你闹着玩儿呢,看你。闺女问,那事,成了?女婿点点头,笑笑的。闺女哎呀叫了一声,喜欢得不行,冲着换谷说,他提职啦。换谷说,提职?闺女说,就是升官,他升官啦。换谷叫了一声老天爷,说升官啦?女婿笑笑的,说刚公示,刚公示。换谷说我的娘,这是大喜事,我说怎么今天眼皮子老跳呢。原来是喜事临门哇。闺女跑到屋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打开倒上,说庆祝一下,庆祝一下。一家子碰了杯。就连孩子,也举着半杯果汁碰了一下,像模像样的。换谷说,今儿个腊八,果然是好日子。我煮了腊八粥,你们多吃一碗,多吃一碗。闺女喝了酒,两颊红扑扑的,好像是抹了胭脂一般。眼睛雾蒙蒙,在灯下闪着水光。一个劲儿给女婿碰杯,碰得杯子叮当乱响,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的。换谷心里叹了一声,恨闺女不稳当,二两骨头!男人家,哪有这么惯着的。闺女忒年轻,不懂这些个。再说了,又不是你升官了,看把你轻狂的。都是大学同学,怎么就差得没个远近哪。悄悄看女婿,高兴倒是高兴,却端正得体,不走模样儿。心里暗暗喜欢,又暗暗担忧。担忧什么呢,又一时说不出。
夜里,风好像是小了些。小区临近地铁,有一段在地面上通过,车轮轰隆隆碾过轨道,撞得大地和楼房似乎都在跟着颤动。孩子喜欢趴着睡,小青蛙似的,蹬脚蹬腿。睡觉又不老实,老踢开被子,跟闺女小时候一模一样。睡觉的时候呢,喜欢吧嗒嘴,喜欢说梦话,含含糊糊的,也听不真切。换谷歪着身子,看着身边这个呼呼大睡的小家伙,仔细端详她的眉眼,她的鼻子嘴巴,她毛茸茸的额头,胖嘟嘟的小脸蛋儿。她睡得可真香,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小孩子微微的汗酸,还有淡淡的奶香。这孩子也是个爱出汗的,这一点倒随了她。芳村有句话,吃饭出汗,一辈子白干。是说吃饭爱出汗的人是干活的命,受累的命。她偏不信这个。她受累的命也就算了,到了外孙女这一代,生在蜜罐子里头,还受累的命?晚饭的时候,一家人说家常,她说起来下午那个电话,八成是个骗子。女婿正笑笑的喝酒,听她这话,就停下了,跑到座机那边看了看,回来接着喝酒。闺女只顾颠三倒四地说话,笑,说他们同学中谁谁提了副处,谁谁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主任科员,谁谁倒是早早提了正处,不想却因为酒驾,出事了,又夸奖女婿能干,跟女婿碰杯。换谷心里骂道,个小官迷。张狂。也不知道是不是换谷多心,她注意到,女婿照常喝酒,却不再笑笑的了。他冲着孩子说,宝儿,姥姥这腊八粥好吃吧?又香又甜。换谷说,是不是?我再给你盛一碗。
半夜里,迷迷糊糊起夜,换谷听见好像有人在说话,心想大半夜不睡觉,谁呀这是。再仔细一听,是闺女的声音。闺女女婿,两个人在吵架。一声一声的,虽说是极力压抑着,还是零零碎碎听见几句。女婿说,工作,房子,单位,她,她,她,她。换谷想,这个她,是谁呢。闺女的鼻音很重,呜呜哝哝的。忽然间,女婿好像蹦出一句,你妈。换谷心里忽悠一下子。你妈。女婿不爱叫人,她对这个挺有看法。女婿跟着孩子叫,姥姥长,姥姥短。她虽然不满,慢慢也就想通了。可她听到女婿跟闺女说,你妈,你妈,你妈这个,你妈那个。她心里还是感到难过,难过得不行。闺女好像是在哭,小声的,一抽一噎的,哭得好痛。换谷心里又是疼,又是急。死妮子,你不是嘴厉害么?就会跟你妈厉害。老鼠扛枪,窝里横。跟你那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婿又在说你妈这个,你妈那个。换谷有心敲门冲进去,问问他,她妈怎么了?为了这个家,老妈子似的,从早到晚,洗衣做饭,伺候着一大家子。换谷立在当地,脑子里飞快闪过一百句质问女婿的话,身子打摆子似的,不住哆嗦。她早该看出来,这个女婿,就是个狼羔子,白眼狼,喂不熟的白眼狼。当初她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架不住闺女待见呀。个死妮子!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里面不吵了,闺女却真的哭起来。仔细一听,她的脸上立刻火烧火燎,烫了一般。个死妮子!哪里是在哭,分明是在叫唤。哎呀哎呀的,也不嫌害臊。不要脸的妮子!
换谷躺在床上,心里还在怦怦乱跳。做贼似的。不要脸。真不要脸。好像是做下不要脸的好事的,不是隔壁的小两口,而是她换谷。如今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个样儿?没羞没臊的,不管不顾的。她真是不懂。她真是想不通。当年,他们年轻时候,给他们一百个胆子,哪敢这么张狂?一会儿猫脸儿,一会儿狗脸儿。一会儿苦,一会儿甜。真是三香六臭。狗东西!不要脸的们!骂着骂着,噗嗤一声,自己也就笑了。
夜色深沉,整个城市还在梦里沉沉睡着。该是后半夜了吧。这个时候,芳村的鸡们快该打鸣了。腊七腊八,出门冻傻。进了腊月门,寒冷的日子真的来了。腊月里,冷是真冷,可人们不怕。不是还有个年在前头招手么。
过了年,就是新春了。
……
全文见《钟山》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