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摘抄

暗夜

作者:美文苑   发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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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38889篇,  月稿:3

  思来想去,庄守城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庄继业会知道自己的行踪。工作大地点是知道的,工作大性质是知道的,可是他无法想象有一天他真的会知道。都说纸包不住火,这谁都明白,可是庄守城是下过功夫的,他做了许多功课,瞒天过海,偷梁换柱,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当然,也有无为而治。只要看好儿子,只要迷惑儿子,只要让儿子心里踏实就行了。

  可是,那么重要的安排和高度的警惕,却还是被儿子庄继业一个冷不丁的提前放学的日子给破坏了。

  庄守城懊悔不已,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儿子那么明显地表示第二天是春游,春游只要半天时间就可以,可是自己居然没想到。也没问问,春游后的半天也就是下午学校是放假还是继续上课。从小学到初中,有哪次不是上午春游了下午就通知家长接孩子的呢。庄守城把脑袋拍得啪啪响,自己都厌烦起了自己。还觉得自己是读过书的农民呢,不要说书和知识,就是读书时的光景怕是都还给了老师。最后他只能以自己年少时的春游总是一游一整天来放过自己。

  十几年了,不是说知子莫若父么。那么多孩子,春游了一上午,下午据说也都去游玩了,上午是学校组团,下午全成了散客。家长接回的接回,不接的就通知家长后散了。有去海洋公园的,有去动物园的,有去植物园的,有去城市广场的,还有的去了文昌阁,当然更多的可能是组了团打游戏去了。这个兴趣班来不及插进来的放假日,才是孩子们真正的自由时间。初中的孩子,是牵着线的风筝,更是希望能成为脱了线的风筝。

  独独庄继业的线绷得紧,是他自己绷的,哪儿都没有去。

  庄继业跟胖墩李说,其实我也想去玩,但我难得提前半天放学,我得去帮帮我爸,我爸在医院工作,可累了。

  胖墩李问,你爸爸是医生?

  庄继业摇头,医生的忙怕是我也帮不上。

  胖墩李疑惑了,那是什么工作。庄继业一抬头,一张嘴,牙齿上沾满青涩而干净的阳光,救死扶伤呢!推车!

  推车算什么救死扶伤?胖墩李的脸上没有阳光的味道,眼神里不自觉地挂上了鄙夷的光泽。

  其他人推车不算救死扶伤,我爸是!庄继业的脸上阳光灿烂,因为我爸专门推病人,从这个病房推到那个病房,或是从急救车上把病人推向急救室,你说,这不算救死扶伤?

  胖墩李没有说话,他只是噢了一声,然后嘟哝出一句,陈超伟的爸爸才是真正的救死扶伤,是医生!大医生!听说好多人都是听他的。

  庄继业皱了皱眉,淡淡地笑了,他没有应声,暗自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刚刚课堂上学到的文言文,正好用上。他还把这句话写到了他的画作上。画上一边是一辆急救车,一边是急诊室,司机正从前门下车,车后门里的两个人正往车下跳,还有一个正使劲推着车往急诊室跑。使劲的人脸庞瘦削,个子高挑,也穿着白大褂。这行字落在画面较远的地方,那里是一堵围墙,围墙上落了一只小麻雀。这只麻雀抬着头正对着推车的人。而麻雀边上还有一个少年,正向急诊室敬礼。

  庄继业往医院跑时,庄守城正忙得厉害,在他看来,儿子春游后的时间即便是休息,也是休息中的学习。因为跟他讲过无数遍,咱进城留城连过年都不回老家,就是为了让他安心学习,咱不是城里人,但咱得比城里人硬气。所以,周六周日都安排在家自习,要不就是去补习班。庄继业不想学,说老爸挣钱不容易,拿去培训班,就像一大把盐撒进河里看不见。庄守城不同意,潜移默化总有用的,他还从祖宗十八辈上开始翻,从左邻右舍十八绕的亲戚朋友开始翻,翻出浪费时间就等于浪费生命,浪费时间就等于暴殄天物糟蹋全家族全老乡以及所有农村孩子。再就是钱挣来干什么,就是为了让他读好书。庄继业不与老爸争,之前为了杀生之争已经让父子关系濒临尴尬,甚至到过冷漠边缘。所以,既然老爸之前在工作的选择上已经让了步,不再杀鸡杀鸭杀鱼,不再干杀生的活,那么,自己也应该有所妥协。而对于读书和学习,也是自己的本职之事。何况老爸是为了谁呢?还不是希望自己读好书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一点,庄继业想得通,能想通。

  也正因为如此,他更怜惜自己的父亲。一开始说是一天三班倒,结果后来就变成了一天12个小时,再后来又变成一天16个小时,到现在,直接就是有时回有时不回了。问他为什么,他就说忙,病人太多。又或者转而笑嘻嘻摸一下他的头,说一句,钱可比以前多啦。

  庄继业还说什么呢。说别为了钱伤身体?庄守城肯定一句话就把他噎死,没钱能干什么,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上学的,什么不要钱?一句话就能生生地把庄继业噎在那儿。

  那么忙,那么累,周六周日我过去帮忙。这话说了,庄守城也不同意,你一个小孩子在家还要提防着生病,还要想着往医院跑,这医院啊,你看看与外面与其他楼一样,可是如果有显微镜,你看到的就是一个大大的病毒库,你想啊,到处都是病人,都处都是药水,哪里都是病毒啊,你跑这来不是找病生找罪受呢,人家病人自己还怕交叉感染呢。

  再要说下去,那便是要发火的意思了。庄守城这些招数早都用上了,目的只有一个,不准儿子庄继业沾到医院半步。最多在心里想想,远观都不可以。

  可是,今天儿子到场了,不仅到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庄守城傻在那里,一开始他头也没抬,走走走,这地方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赶了发现那孩子居然没走,还站在那儿,庄守城这才抬头定睛,这一抬头不要紧,眼睛直了。

  爸爸,你,你在这儿?

  声音并不重,甚至带着些怯意。但庄守城的脸变了,先是绷紧着,马上扯开了些,似乎是笑,却明显是僵的。就像一个刚从冰箱里拿出放进油锅里的手抓饼,迅速变了形,却又是僵硬的。

  不,不是啊,我是帮一个叔叔代班的,今天,那,那个叔叔家里有事来不了。

  那个叔叔有几个月没来了吧?声音还是轻的,庄继业的嘴唇是抖动的。

  啊啊啊,对对,你,你怎么知道?

  我刚去了你以前说的住院部,找了好几个科室,从骨伤科找到呼吸科,从呼吸科找到神经科,就差找到妇产科了。很多医生都说不知道有你这个人。

  正常正常,医院大,人多嘛,你问我哪个科有谁我也说不上来。庄守城反应虽快,舌头却不自主地打结。爸爸以前就是在骨伤科的嘛。

  爸爸,骨伤科的医生说了,没你这个人。

  什么?庄守城佯装有些怒,真是胡说八道,我撕他的嘴去。说完,他的声音又软了下来,笑着说,你以前不是碰到过那个姓胡的叔叔,他不是告诉过你,爸爸在那里工作的?

  庄守城相信,胡阿三一定会坚守诺言,不会泄密的。

  自从他进了医院的太平间工作,心里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儿子反对杀生,所以,自己换了工作,跟儿子说是找到了救死扶伤推病人的工作,可是,事实上,他做的是将刚刚咽了气的病人推到太平间。当然,更多的时候,其实是把一具尸体从这一幢楼推到那一幢楼。有许多家属在死者身体变凉前都不愿意将亲人急匆匆地推向太平间。

  这样的工作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发生。本来有两个人轮着班,可是,刚刚在前几个月,轮着班的老赵轮着轮着自己就轮到了太平间的柜子里,到现在还冰着,因为儿子不知道在哪儿,亲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由于两个人总是轮班,他与老赵一起喝酒的时间并不多,还是跟胡阿三喝酒的场景多。

  胡阿三是老赵介绍认识的,老赵说,这大医院里,也就是胡阿三值得交!硬气!说这话时,老赵的脸是红的,酒气散在脸上,有着关公老爷的味道。只是他的背驼了些,眉毛白了些,讲这话时,除了豪壮,有些许悲壮的意味。

  胡阿三,你跟他说一,他绝对不会使二。几年了,靠得住。

  老赵说胡阿三靠得住,是因为老赵曾经差点被一个死者的家属暴打,医院的所有人都围在边上看,只有胡阿三站了出来。所以,自那时起,老赵就把胡阿三当成了最亲的人。可是,老赵过世后,这个他认为最亲的人也没有办法安顿他。

  胡阿三在骨伤科还真是一个推病人的推车工。月收入1500元。这点收入只能用来喝点老酒和吃几颗花生米,每天两顿食堂饭。面条为主。仅此而已。好在单位安排了小宿舍,不需要租房,不然怕是连吃都吃不上。

  当然,小宿舍胡阿三其实并不太住,胡阿三经常过来陪老赵,两个人其实就住在太平间边上的小平房里。空时下下棋,就着酒,有时就胡乱蒙一觉了事。

  胡阿三本来有想法给老赵入土为安的,可是一来他觉得老赵的过世太突然,心有不舍,更有说不出来的味道。二来,老赵说过自己有孩子,孩子在四川,可是却没有一点联系方式留下,自己胡乱的去安排显然不合适。三来,这事在医院,总归应该医院负责。他只能尽尽朋友的义务。四来,自己的月收入,每个月硬省硬省,也只能省个六七百块,这已经是不得了的数字了,这样的数字存个几年又有多少呢,在这个城市怎么买得起墓地,没有墓地,哪来的入土为安呢?所以,到最后,胡阿三啥事也没做,一开始隔三岔五吱点小酒洒泪一场,慢慢就不太来了。

  庄守城去找他喝过酒,冬去春来的当头,春寒料峭时分,一壶酒下去,胡阿三就老泪纵横。抹来抹去,抹得脸上分不清是酒还是水。把自己的苦向庄守城抖了又抖,灌了又灌,真怕自己落得跟老赵一样。庄守城就安慰他,不会的,吉人自有天相,老赵或许就是这辈子太苦了,上天让他早点回去享福了。胡阿三说,这还算有什么孩子啊,老赵说有孩子,孩子在四川,可是到现在几个月了也联系不上,医院说号码是空号,老家也没人。这样的孩子有跟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一听这话,庄守城的心里就悸动了下。至少,到现在,初一的庄继业算得上懂事。以前每天自己回家,总能闻见饭香。别的活干不来,电饭煲里及时烧好饭从来是不需要吩咐的。还能偶尔炒个青菜之类的。不仅自己洗衣服,周末里肯定会把老爸的衣服也一并洗了。偶尔带他出去玩,虽然一年也就一两回,但他从来不会要这要那,这样的孩子还图什么呢?

  所以,想到这里,庄守城的幸福感被无限放大,庆幸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不能让儿子知道自己在太平间工作。自己告诉儿子的是推病人,是救死扶伤。不能让孩子觉得是骗了他,最关键的是自己是为了儿子反对的杀生而换工作的,所以,一直告诉他,自己是在救死扶伤,从某个角度来说,算是在赎以前做杀生工作时的罪,虽然庄守城从来不认为杀鱼杀鸡是杀生。但有些时候,跟孩子无法说清楚。

  可是这太平间的工作呢,还真不算救死扶伤,名声也不好听。他甚至无数遍想过儿子的同学问儿子,你爸是做什么的,他该怎么回答?是回答我爸在太平间工作,还是直接说是推死人的,抑或是说就是每天跟死人在一起?他不知道,所以,根本无法想象让儿子知道自己工作后的后果。也因此,他在喝酒时跟胡阿三明确说了,若是有一天,我儿子找到骨伤科来,你无论如何要告诉他,我就在骨伤科工作,当然,这个这个,应该不用说,反正你就要有办法支开他,比如说我被领导叫去了,派出去了,今天傍晚前不会回来了等等,一句话,不能让他在医院找到我。如果他要一直在这里等,你就帮我去代班,我到你这里来。

  胡阿三拍拍胸脯喝掉一碗酒说,根本不是事儿!

  可是,老赵没有以后胡阿三总是喝醉酒。庄继业从骨伤科没有找到庄守城,也没有见到胡叔叔。然后他就一层一层上楼去问,没人知道庄守城在哪儿。最后在住院部的门口,他见到了胡阿三。那一刻,庄继业的眼睛都亮了——终于找到了。那时的胡阿三正坐在门口晒着太阳,脸上一副慵懒的姿态,他嘴一呶,就指了个方向,甚至根本没有正眼看人。

  事后,庄守城埋怨过胡阿三,胡阿三却根本不记得有人要找庄守城而去问他的事。他只说,那天并没有喝多酒,只是眼睛酸痛罢了。

  不管信不信,结果都改变不了。

  庄守城想支开庄继业,但庄继业丝毫不为所动。这时候的调虎离山与声东击西都晚了。

  庄继业是一心来帮忙的,而这样的场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庄守城虽然在脑海里想过无数遍万一被庄继业知道后如何随机应变,但也从不曾料到这一天会变成现实。

  场面局促,父子关系俨然颠倒。庄继业晃动着身体轻一步又重一步地往里走,走过大排大排的柜子,又走到里边睡觉的小平房,他没有抬头看父亲。庄守城杵在那儿,左手搓搓右手,右手搓搓左手,半晌,他的手又摸了摸裤边,突然伸进口袋,又突然伸出口袋。看见庄继业抬起来,庄守城的眼神慌乱而不安,他嘴巴张着,却半天没能吐出一句整话。

  该怎么说呢?有那么两三分钟,父子世界换了个儿。庄守城当然不是怕儿子,自己含辛茹苦地屎尿一把一把地拉扯大儿子,还能被儿子吓倒?关键是儿子长大了,从儿子反对自己杀生开始,他们之间有过几次正式的谈话。他把这样的谈话定义为两个男人之间的交流,那是高大上的具有一定高度的谈话。在那几次谈话里,儿子承诺好好读书考上好的高中,做个硬气的男子汉。他的承诺是换一份工作,以后再不杀生,再不骗儿子。

  说是再,其实他之前也并没有怎么骗过儿子。无非就是说要带儿子去看远在天边近在咫尺的五星级大酒店却一直没有去,说过年答应儿子要回老家,却由于老板多加了一千块钱又取消了回家的打算。可是,为的又是什么呢?前者是一直忙,忙着杀鱼,说白了就是忙着挣钱。后者呢,又为什么呢,傻子都知道!所以,一切还不是为了儿子庄继业!

  而到太平间工作,不也是为了更多的收入么,至于不让儿子知道,除了这工作名声不好听,总感觉这是污秽恶心的事,还有这毕竟是恐怖吓人的活,说出来毫无益处,反而对儿子的身心健康会有影响。即便是成人都会退避三舍,何况是未见世面的孩子?

  记得自己刚到医院应聘时,也挣扎了很久,但后来还是决定了。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一下子就让他决定了。这份工资比在鱼场里要高出500块,一年就能多出6000块。

  想到这儿,庄守城的腰板挺了起来。他把手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直了直身子,抬头看庄继业。这时的庄继业也盯着他,他们两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庄守城咽了咽唾沫,想说你看什么看!话到嘴边却改成了,儿子,晚上爸爸回家,给你炒个好菜。

  整个楼道空荡荡的,庄继业转了转身,嘴唇抖动,爸爸,你,你不怕么?

  庄守城的脸上终于绽放开了那僵硬的笑容,他说,你要知道,爸爸是最强大的。

  已经七八天没回家的庄守城果然兑现承诺,回家了。

  父子俩一起回家,一路无语。先是去了菜场,庄守城特地买了几个好菜,荦素都有,当然,荦的是以熟菜为主。这个其实也是照顾儿子要求不杀生的感受,若是买了生龙活虎的东西回来杀,势必又要惹怒这个孩子。

  没请假,叫了胡阿三顶班。你惹的事你自己来为我补偿,虽然庄守城这样对胡阿三讲,但胡阿三断然否认自己做了汉奸,所以,庄守城的第二句就改成了,好啦,今天我儿子既然来了,又知道了我在哪儿,我也没必要隐瞒了,索性回家陪他吃顿饭。

  庄守城一路讨好着庄继业,但庄继业一言不发。到了晚上上了餐桌,仍然不开口。今天的晚饭庄守城没让儿子动一下下手,他对他说,你只管歇歇,有作业么做下作业,若是没作业便坐着歇歇好了。一会儿又钻出厨房,晃着脑袋对庄继业说,要不看会儿电视?发现庄继业傻傻地坐着,也不回应,他有点慌,一边手上拿着芹菜择着叶子,一边走到客厅里对着发愣的儿子说,对了,你以前不是每天都要上天台看天上那些呼啦啦飞的鸽子和麻雀的么,趁着没天黑,你也可以上去啊。末了,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抓一把米去喂它们啊。

  你不杀生了,我也不用天天去喂了,省点钱嘛,免得你那么辛苦一直为了钱。庄继业冷不防的开了口,一句话就把庄守城噎住了。

  几年来,这是第一次,庄守城如此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与儿子庄继业之间的关系。生怕一不小心,天上会炸下响雷,会炸伤儿子。可是,他又深深知道,儿子似乎已经被伤到了。他想发火,老子去做这么苦的工作是为了谁?可是他不能说,这样的话说过一次就够了,尤其是对于庄继业这样的孩子。他不需要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解释一件事,你所做所为都在他的心里装着,埋着,他只是不说罢了。

  桌上,啤酒鸭,卤牛肉,青菜,螺蛳,波菜,茄子。这是有史以来最丰盛的一次。庄守城从来没有买过牛肉,牛肉实在是太贵了,每次到熟食柜前,他总是犹豫再三。但今天,他没有犹豫。不是说挣钱为儿子嘛,买!

  只是,庄继业却并不怎么吃,他吃青菜,吃波菜,吃茄子。庄守城把牛肉给他夹到碗里,一边夹,一边说,儿子你正在长身体呢,要多吃肉啊。可是,庄继业并不买账。庄守城心里很难过,他摸不清儿子是因为杀生的问题坚决不吃肉,还是由于今天白天被他撞到了自己工作真相而闹情绪。只是,不管怎么样,两者或许都兼而有之,但他除了发火,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破了。

  而发火,显然不是处理事情的最好方法。这几年来,学校老师已经讲过几次,尽量与孩子进行平等的交流和沟通,多次批评了自己粗鲁的举止。而自己在处理庄继业关于杀生讨论时也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所以,慢慢地一再地控制发火。最关键是这几年来,庄守城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发火式的强压确实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面对庄继业这样内心坚定主观意识极强的孩子,弄得不好还会适得其反。真是该像的不像,不该像的偏偏像极了自己!

  晚餐吃完,庄继业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洗完碗筷,庄守城悄悄地走到儿子房间的门口,把耳朵贴在房门上,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只有汹涌的灯光从门缝里肆无忌惮地挤出来。庄守城故意清了清嗓子,儿子,是做作业么?没有一丝动静。庄守城又咳了一声,今天这么早睡了啊,也好,春游也是蛮累人的,那你好好睡啊,做个好梦啊。

  还是没有回应,庄守城说完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里面照样没有动静。庄守城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唉,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如此关心这小家伙的感受,第一次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第一次把耳朵贴到他的房门上。

  真是见鬼!有必要嘛!庄守城叹气过后,又突然意识到有些怒气直冲头顶。

  进了房间门,他衣服也不脱直接就上了床。

  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明天他去上学,会不会跟同学说?如果跟同学说,他会怎么说?不!他不会说!现在自己的工作应该已经成了儿子的耻辱,如果有同学知道只会讽刺他。

  夜深,辗转反侧,尿意多,一夜起来无数次,庄守城发现隔壁的灯光没有熄灭,真浪费电,他过去轻轻地推了一下门,还是忍住了。一肚子气还在,靠在床背上,他在衣服口袋里摸了一支烟,正要点,啊啊的两声惊叫破墙而来。他夺门而出,冲进隔壁房间,只见庄继业正胡乱扯着被子,一脸惊恐。一刹那,他明白了,他急步过去,伸出手想抱一下儿子,临到儿子身边时,手却拉向了被子,说,怎么了,做恶梦了?

  庄继业没有吱声,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庄守城走到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放在庄继业的枕头下。说,放心,有刀在,什么妖魔鬼怪也近不了你的身。小时候,爸爸也怕,但后来奶奶就放了把刀在我枕头下,一放几十年,爸爸的胆子越来越大,再也没有怕过谁。

  陪儿子坐了个把小时,发现儿子的呼吸重了起来,他慢慢退了出来,煞白的灯光把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照亮了,也把他的睡意赶跑了。为了第二天,他慢慢地挪出了儿子的房间。

  待要睡着时天已经亮了,他翻了个身,匆匆起床,等再次去隔壁房间门口,里面的光亮仍然超过了窗台上溢进来的晨曦。将耳朵贴近门,嘶啦一声似乎是书本翻过,他心里一紧,正准备敲门,手机却响起了起来,一看是医院的号码,他犹豫了下,还是转过了身。

  这几天的工作很忙,其实现在的庄守城每个月都很忙。

  他初步算了算,几乎每个月都有二三十人过世。有时一天几个,有时两三天一个。有些人死于白天,有些人逝于深夜。不管什么时候,都需要他随叫随到,所以他的手机是24小时开机,有了一次又一次后,庄守城就尽量不回家了。直接住在了太平间边上的小房子里。这段时间太平间里只有他一个工作人员。以前老赵在时还好,一般一个亡人推进来,两个人可以一起做,比如清洗,消毒,穿衣,入柜等。但现在的老赵自己都躺在了冰柜里,他一下子没什么人可以依靠了。他向医院总务科的李主任提意见,李主任每次都是回复他说再等一两天就可以,马上就有伙伴来了。又说太平间可能要承包出去。可是李主任嘴里的再等一两天让他一等就是一两个月,承包给谁后续怎么安排也没有明确。反正到现在也没有人来陪他,帮他,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来做他的同事。

  刚刚去世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庄守城看见时,被吓了一跳,这哪是什么小伙子,分明就是个孩子。整具身体没有明显的异样,脸上却血肉模糊。

  天微微亮,听得嗵的一声闷响,有同学被惊醒,起来一看,楼下水泥地上趴着一个人。惊叫声一下子响起,大家慌乱地起床,喊老师喊校长,忙着送到医院,人已经没有救了。看头上碎裂的变形,明显是头着了地。

  庄守城的胸口一下子被堵住了。从年初来上班到现在,已经见过了几百个死人,可是这样惨又这么年轻的却是第一个,这孩子跟庄继业差不多大,还是孩子啊。庄守城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他想问,怎么搞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他不能问,他也无权问,他也不该问。他拿着“尸体登记卡”,往上面标注死亡时间、尸体、性别、住址,但标了半天却没有标好,两只手抖得像是突然患上了帕金森。

  岂止是手,心里也是。

  在给这张稚嫩而模糊的脸清洗时,一个四十来岁的清秀女人,突然冲进来,哭天抢地,抓着庄守城的肩膀拼命地摇,拼命地哭,那一刻,庄守城整个人都傻了,恍惚以为眼前的孩子成了庄继业。

  仅仅是说了他几句。儿子寄宿在学校,每次儿子回家,她总是忙,也难怪,一个单亲妈妈有多难,只有她自己知道。没有时间是正常的,现在的孩子只要有手机和电脑,似乎也不在乎亲人的陪伴。她缴了他手机,问成绩为什么差了,老师都打了无数个电话了,又说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那么优秀。他要跟她吵,但又忍住了。后来,他轻描淡写地说,妈妈,我不需要你那么忙。她咬牙切齿地说,我拼死拼活还不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我根本不需要这么辛苦。

  她跟踪了三个月的业务被一个新来的女同事抢走了,这笔业务到手,业务费可以拿到近万块,这是她三个月来最大的希望。现在没了,回到家,看到儿子手上的游戏,她一把就抢了过来,差点就砸了。没有我,你喝露水啊?

  多么熟悉的话啊,庄守城突然觉得那不是一个母亲,那就是一个姓庄的父亲啊。

  周日傍晚儿子临走前,说了一句,我不需要你辛苦。

  好啊!你不要我辛苦,我看你怎么做!

  现在这个少年把一生的事情都做完了。

  她怎么也不相信,不相信这是真的,哪怕是在太平间里。她摇着庄守城,大叫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她冲着庄守城边上的一干人,有学校的,有医院的,她撕咬着,让他们还她儿子。她拒绝核对登记卡,拒绝领眼前冷冰冰的身体,她要把眼前的人唤醒,一遍又一遍。

  庄守城的手抖着,腿也抖着,整个人筛糠,怎么都停不下来。他的眼前是一个儿子,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儿子。

  或许,还是该换份工作。

  跳楼的孩子被殡仪车拉走后,庄守城默默地陷进了深海般的思绪里。这么多年来,自己张嘴就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可儿子到底要的是什么。现在这份工作收入是高,由于老赵的缺席,他原本一个月3000块的工资已经变成了4000块,可是,原本回家陪儿子的时间是彻底没了。而他的儿子,沉默寡言,他的心里是江河,是湖海,汹涌澎湃而深不可测。

  只有换份多点时间的工作,多陪陪儿子,或许才是儿子真正想要的。

  天已经完全大亮,庄守城整个人却有点蔫,一晚上没有睡觉加上一大早的刺激,让他一下子觉得人生是那么的可怕。来到医院太平间工作的几个月里,见过亡故的人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以为这里也就是恐怖、恶心、晦气,以为通过一段时间的历练自己已经麻木了,却不曾想到,会有今天这般的彷徨和痛楚,心,似乎被撕裂了,晾在晃动的地方,七上八下。

  这时的庄继业该去学校了吧,这时的庄继业应该坐在教室里念早读吧,这时的庄继业应该吃过早饭了吧。这时的庄继业穿过校门口的马路,穿过操场,穿过走廊,已经走进教室了吧。庄守城突然发现自己吓了一跳,他想到了儿子学校的操场,而自己思维的方式却是从三楼俯瞰一楼的水泥地的。

  这一俯瞰让他的心中摇晃的主意一下子定了。等忙过这段时间,就跟李主任打声招呼,让他们另求贤能吧。

  在这段时间里他当然还不能及时回家。但他知道庄继业的愤怒没有消失,因为即便他是凌晨两三点到家,还是深夜十一二点到家,庄继业的房间里总是亮着。而且,从那天开始,庄守城再也没有进过庄继业的房间。要么是早出晚归,而回家即便是碰了头,庄继业也是严关房门。除了门缝里透出的白花花的灯光,他啥也看不见。有时,他就觉得儿子是一个谜,自己生自己养,他的成长却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却猜不透。

  趁一个满月的工资发到手,他去找了李主任。这事本来应该找人事科,但因为没有签过什么合同,所以也不需要写辞职报告。李主任很意外,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说了给你配人,还在招人呢。李主任从宏观的让他以大局为重,再到微观的个人工资可以适当微调等入手,让他无论如何留下来。又说,医院正在信息化改革,也可能不承包出去,那样以后登记尸体都要录入电脑了,清洗消毒什么的都不用你做,会安排专人打理,专人联系殡仪馆,还会有专门的高级管理人员,你真的只需要推一下车就好,最多最多就是加上阻止家属到太平间门口烧纸钱,会很轻松。

  李主任的唾沫溅了半天,他还是低着头,没有回应。他想到之前胡阿三说医院要择扯重建,但一说几年都没动静。太平间是医院里最最破败的一间房,承包与不承包对他又会有多少实质性的改变呢。而所谓的改革,他心里清楚得很,再怎么改,对他一个外地农民工都不能改变什么呢。看新闻说北京和上海之间马上就会开通高铁,但他知道自己离老家的距离却一点也没有缩短,甚至还无限期的延长着。就像他跟儿子庄继业之间的距离一样。夜还是那么漫长,昼还是那么短暂。他发现,有时人真如世间的困兽,看着世界光亮,但总有一面是你看不到的暗伤。

  如果不是太平间招不到人,此时的李主任觉得即便一星点唾沫都是浪费了。他说,好吧,实在不行,至少再留个把月。

  他没有抬头,他双手摸着自己的裤子。他怕一抬头会被李主任眼里的力量瓦解了自己的堤防。李主任说,你不要冲动,你估计是太累了,先休息休息。我这边先让人接替你几天。几天后,你如果还是执意离开到时再定。话已如此,庄守城自然不好再辩驳什么,说到底,呆一天还有一天的钱。毕竟在吃喝拉撒都要钱的城市里,马没有找到,直接丢驴终归是不明智的。

  也好,白天可以出去晃晃,看看其他工作,晚上安心陪陪儿子。希望儿子能早点恢复过来,等一找到新工作,就可以明确地告诉他。

  周五一个白天,庄守城去了劳动力市场。很奇怪,随着天气转凉,市场里却并没有热闹起来。春季里人声鼎沸的场景像过眼的梦境。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人,用人单位也就三三两两,只是几家招临时工的,诸如油漆、木匠什么的。这几年找工作是越来越难了。

  回头时路过菜场买了几个蔬菜回家,想着庄继业天天开着灯,心里有恐惧感,当然也还堵着气,反正也不要吃荦的,加上这几天休息没钱,也落得个省钱。这样一想,心里又有点烦躁和愠怒。哪个父亲能这样迁就孩子,自己是不是过头了?不然,以后儿子不高兴就得换工作,难道父子关系还真要颠倒啊!这样想着想着,庄守城的气又一层层地窜了上来,他突然有回家骂一顿庄继业的冲动了。

  回到家,一片漆黑。叫了几声儿子,也没人应。庄守城的气从嗓子眼冲到了发尖,他一把狠力推开了庄继业的房门,拉开灯,啥也没有,但床上,桌上却散堆着很多纸。

  他嘴里哼了一声,随手捡起一张,发现是凶神恶煞的图案,再捡起几张,有些是手绘的,有些是连环画上的,还有的书上记载或港片上播放的鬼魂和僵尸的打印图案。他一下子傻了,刚才的一股气像一个被针扎破的气球,慢慢地泄了下来。但是他不明白,儿子这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的工作,使儿子魔怔了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怕,又仔细一张一张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每张恐怖的纸上还写了字,黑无常,白无常,牛头,马面,蛇身,长舌……后面还出现了同样凶神恶煞般的钟馗,但这张图是手绘的,虽然不是特别逼真,但一看就是出自庄继业之手。不得不说,庄继业的画画水平有所提高。他在钟馗的名字前还加了个“庄”字,庄钟馗。

  庄守城的气完全泄了下来。他把纸张一一收好,叠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庄继业的画册,又看见了庄钟馗三个字。这三个字写在一幅画上,也写在一个人的背上。

  画面上是一间大大的房子,面前是一排又一排的柜子,一个柜子半开着,里面冒出冷气。柜子前一大一小两个人正面向柜子,大人正手拉抽屉式柜门,小孩正站立着,一只手扶着推车,推车上显然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大小两人都身窗白大褂,带着白帽子。在孩子的白大褂上,是“庄钟馗”三个字。

  庄守城有点哭笑不得,又忍俊不禁,半晌,却又有点眼睛模糊的感觉。他坐在庄继业的床上,顿了顿,揉了揉眼睛,然后站起,准备去厨房做饭。或许,儿子今天放学后要大扫除,或许儿子今天留校做作业,或许他在路上,马上就回家了。一直是这样,一直是这样。这是个从来不需要担心的孩子。

  电饭煲刚插上,手机响了。是医院的电话,说代班的家里出了急事,下午就走了,需要他立即赶回。他嗫嚅了一下,没有回应,手机里对方急了。庄守城没办法,放下了菜,也放下了手中的菜刀。他突然发现,这把菜刀是之前某天晚上自己放到庄继业枕头下的。现在它又回到了厨房。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折进了儿子的房间,翻开了枕头,没有刀,只有一幅画,那幅画是中国的传统画钟馗捉鬼。

  路上,夜色四合,华灯闪烁下,影影绰绰。他突然就想到了之前庄继业床上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莫名的紧张从夜色的缝隙里朝他冲过来。除了拼命挣钱,这个孩子与放养没什么两样,几时回家,几时睡觉,很多时候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触了电似的,拿出手机找了半天才找到老师的号码,老师一听也急了,正常放学啊,这都几点了还没回家?

  一路心神不宁,想着不去医院了,不管怎么说,都是孩子要紧。为了什么呢?可是电话打过去却占线,算了,跑一趟就回头吧。

  这是庄守城上班以来最快的速度,他超过一辆又一辆堵在路上的车。不是说这个小城市经济越来越差,工作越来越难找么,但车怎么越来越多,路却越来越堵。他越过浣纱桥,跑过人民路,发现今天的路特别堵,一辆又一辆的车都约好似的一动不动将马路变成了停车场。

  他转了几个弯,终于一头扎进那个臃肿而苍老的医院。朝左拐,下坡,熟悉的旧房子和柜子。

  是场大车祸。三死四伤。送来时两个已咽气,另一个抢救无效死亡。现警察正封路确认人员并联系相关人员家属。尸体需要暂存在太平间。太平间一下子很忙。庄守城一下子紧张起来,像有一根弦将他整个人绷紧了,他的身体哆嗦着,甚至发现自己的舌头都打了结。他挤上前去,说,我看看我看看。

  胡阿三说,哎,你怎么才来啊!出了大事,都忙晕了。好在有小家伙帮忙。

  这时他听到一声,爸爸。庄守城侧过头,一张稚嫩而熟悉的脸正挤在人群里,正忙着将推车推往一边。他的泪一下子从眼眶里疯狂地冲了出来。

  他听见边上有人说,唉,真是太惨了,连常年在太平间工作的人都忍不住了。

  (注:本文为庄守城系列第四篇)

  周如钢,浙江诸暨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做过木雕织过布,摆过地摊教过书,当过媒体记者编辑与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1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选载及入选年度选本,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陡峭》等,获大观文学奖、《莽原》年度文学奖、全国梁斌小说奖、浙江省新荷计划·潜力作家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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