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现居美国波士顿。小说刊发于《收获》等文学期刊,并获得多个文学奖项。已出版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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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惠雯的小说如同海洋与陆地交汇处的浪波,时而低声潺潺,时而婉转合音,以她特有的诗意疏淡弹奏出绵润细腻的人生音节。“我”作为聆听者转述了汪先生多年前私人生活中的一场“奇遇”。在成熟、健康、道德与美好的正常生活外,汪先生与“她”经历了一场追逐、一场热情、一场愤怒甚至是一场悔恨的情感旅程。华彩谢幕,戏剧终将散场,时过境迁后的讲述平静且客观。在种种情绪与现实的交织下,《奇遇》将包裹在两位主人公心中充满憧憬的激情和炽热沸腾的生命敏感全然释放,绚烂后的余烬是不自觉的忏悔,辗转反侧中夹杂了垂之永久的人性。
——文苏皖
《奇遇》赏读
张惠雯
火焰已燃尽,洪水消退,戏剧散场。
——戈特弗里德·贝恩
在H城某个读书会为我举办的小型讲座上,我见到了他。那个讲座的听众百分之八十是女性,大概只有五六个男人点缀其中,其中大部分还是陪妻子一起来的。他坐在第一排,孤零零的一个男人,特别显眼。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深蓝色马球衫儿。在读者交流时段,读书会的会长陈女士特地把他介绍给我,说他是这次活动的赞助人,赞助了场地租金和我从B城飞到H城的机票。
他留下和我们一起吃晚饭。除他之外,在座的其他六位都是女士。她们大概是本地华人社区里的名媛,一个个珠光宝气、脂香粉艳。女士们很热情,一会儿要求加微信,一会儿要求合影。相比起来,那个唯一的男读者有点儿寡言,但我注意到女人们对他都相当尊敬、客气。晚饭后,其他人陆续离开,只有陈女士和他留下来。这时,我注意到他看了陈女士一眼,陈女士会意地点点头。然后,她对我说汪先生有个小请求,想请我去他家里坐坐,喝点儿什么。我说,我已经酒足饭饱,而且时间也不早了,就不麻烦汪先生了。陈女士说,汪先生真是你的粉丝啊,他一听说是你要来就主动赞助了所有花费,而且,他有点事情想和你聊聊。我说餐馆不是还没有关门嘛,这里聊就行,何必再跑去家里打扰。陈女士有些为难地看看那位汪先生,汪先生没看她,似乎低着头在想什么。
我有点担心他是不是没听到我的推辞,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这件事在这儿没法谈。”
“是什么神秘的事呢?”我笑着问。
“也不是,”他有点儿腼腆了,“但在外面不好说。要是你愿意到我那儿坐一会儿……没有别人,就我们俩。我讲完会把你送回酒店的。”
我这才意识到他不想让别人听到这件事,包括陈女士。但他直截了当地把陈女士排除在外,强调“就我们俩”,让我有些惊讶,也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去他家时,我仍坐了陈女士的车,想趁途中打听一下这个人的底细。而陈女士再三强调的只是他多么有钱又多么低调,在华社里声誉多好,从来不像别的富人那样乱搞。她还讲到他请客户消费,自己帮人付完钱就走人……我想,她对那个男人的了解并不多。
汪先生的车停在两扇黑色雕花铁门前面,大门已经洞开,隔着一片草坪,我看到一栋白色的、带廊柱和阁楼的房子。陈女士在大门外和我们告别,汪先生说改天再请她吃饭道谢。然后他请我坐到他的车上,车开进院子,沿上坡的车道开到一个三车位的车库前停下来。
他开了门,我们走进空寂、凉爽的大厅。大厅里亮着两三处光色暖黄的夜灯。没有人出现,也没听到有人说话。他打开客厅的顶灯,随后带我走进客厅左侧的一个房间。那房间里有一面墙是书架,窗户的一侧竖立着一个和书架等高的陈列架,陈列着素色花瓶、石头、茶壶等男人气十足的物件,中间是张过于宽大的办公桌。房间说不出是书房还是办公室。
进门右侧有一组沙发,他招呼我在沙发上坐。这时,我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还以为是他妻子,但随后敲门进来的是个墨西哥中年男人。那男人恭敬地问候他,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让那男人回去睡,说这里什么都不需要。男人道过晚安就离开了。他对我说这个人是他找来打理院子的,平时就住在这里照看一下房子。
“房子要经常有人住,否则隔段时间没人来,屋里就有蜘蛛网,还有股霉味儿。我不喜欢那种不通风的霉味儿。”他说。
“你的家人不住这里?”我诧异地问。
“他们不住这儿。我有时和人谈事情,或是想一个人清静点儿,就来这里住一晚。”他说。
然后他问我喜欢什么酒,说他这里什么酒都有。我说就喝一点儿葡萄酒吧,红白随意。他离开一会儿后拿了瓶打开的红酒和一个酒杯进来,让我请便。我问他难道他不喝吗,他说要是他想喝威士忌我不介意吧。“当然不会。”我说。他就又去拿了瓶威士忌和一个方形玻璃杯。我们坐在长沙发的两头,喝着不同的酒。这种情景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作为一个小说家,我经常会被陌生人告知他们自己的故事,而且之后他们也不在乎你写不写、会怎么写那些故事。他们仿佛只是把你当成有血有肉的树洞。
“可以开始了。”我对他说,不想浪费时间。
他没有马上答话,反问我酒好不好喝。
“很好喝。”我说。的确是这样。
他这时起身走到书架那儿找出一本书,竟然是我的书。他说他很喜欢我的小说,读了这些小说,直觉我能懂得他想说的……荒唐事。
我说我洗耳恭听。
“你相信激情吗?Passion。”他问我,声音听起来过分严肃。
“当然相信,它肯定存在。”我说。
“我讲的这件事……我觉得它是关于激情的故事。”大概为了掩饰紧张,他说完立即喝了口酒。
有一年,一个中文网站想给我做个专访。一般来说,我不喜欢接受采访,但因为网站的编辑特地托付一个朋友打过招呼,我就答应了。他们的女记者打电话和我联系,要我选择采访的地点。我不喜欢请外人到办公室或家里这些私人的地方,就和她约在一个咖啡馆。那天她竟然来晚了,让我等了将近二十分钟。我本来很窝火,可看到她急匆匆赶来时衣服几乎湿透了,我的气就消了一点儿。她把采访问题记在一个本子上,都是些很常规的问题。我回答的时候,她就在本子上飞快地写要点。我扫了一眼她的记录,简直一塌糊涂,恐怕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她看起来三十来岁,也许因为急着赶路,头发也乱蓬蓬的,汗湿的额发被她生硬地拢到耳朵后面。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有点儿凌乱,不太在意形象,但眉目还算清秀。采访完,我们随便聊了一会儿,我了解到她硕士毕业后工作过一段时间,现在是自由职业者,给本地几个中文网站做兼职记者、编辑,也帮企业做些文件翻译。她说今天本来用谷歌地图把路线查得好好的,但公交车硬是晚点了将近二十分钟,所以特别抱歉。我说在这个城市没有车,还要跑采访,挺不容易的。我要走的时候她问我帮她买的咖啡多少钱,她要把钱还给我,还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美金的钞票。我笑笑说我恐怕没有零钱找她,就离开了。两三天后,她把她写好的采访稿发给我过目,我发现那是一篇写得很好的稿子。
后来,我的公司需要招个临时文员,我就想到了那个头发凌乱的跑采访的女人。我让秘书联系她面试。然后,我让人力资源部把她发来的简历等资料转给我,了解到她的学历、工作经历,还有年龄——三十二岁。她顺利通过了面试,工作期限是三个月,工作职责是把公司的一些商业文件、信息翻译成中文,并且和中国那边的合作伙伴、供应商联系。她拿到工作offer时给我发了一封表示感激的电邮,但我没有回复。我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回复。
我的办公室和她工作的地方不在同一个楼层,所以我只是偶尔有事去那边时才会看见她,她总是坐在她的小格子间里认真地盯着电脑或翻看什么文件。如果她碰巧看到我,就会冲我笑笑。我直觉她是个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女人。
后来,中国那边的公司过来几个人考察。因为她是之前负责联络的人,我和那些人见面时就会带上她。有一天,我请他们吃早餐,怕她又因为公交车的问题迟到,就开车去她住的地方接她。她住在一个公寓里,我知道那个区不怎么安全。在车上,她告诉我她现在和男朋友一起住,他们有一辆二手车,但男友上学很远,车基本给他用。等这边租约到期后他们打算搬到好一点儿的区去住。我说那样生活会方便很多。
我感觉她在公司人缘不错,因为在餐厅里,我看到过她几次,她都和几个同事在一起,有男有女,说说笑笑。新年假期前,公司照例有个晚宴。那天晚宴结束,我在楼道里遇见她。我说这么晚了坐公交车回去太危险,我可以送她回家,反正顺路。她说不用送了,不想麻烦我。我说那我帮她叫一辆出租车吧。她这时才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她要搭汤尼的车回家,他们刚才已经说好了。我说只要有人送她回去就行。汤尼是她的部门主管,送她回去也合情合理。但这事却让我不舒服,因为汤尼是个浪荡子。我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开车上路,直到把车开进自己家的院子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当时不知道或者不愿承认那是嫉妒。
三个月以后,原来那个去上培训课程的员工返回公司,她就离开了。她离开很久以后,我突然想到应该问问她的近况,就发了信息给她。她回复说她已经搬到另一个区,他们现在的公寓安全多了,离男友的学校也近,他们换了一辆车……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简单的、流水账般的回复给我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好像终于联络上了一个老朋友。我问她现在干什么工作。她说还是老样子,做些兼职的零活儿。我说以后公司有什么兼职机会,我会通知她。她说她很感激。
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结束了,但我却觉得意犹未尽。我在想怎么才能够把这种联系继续下去。第二天下午,我又给她发了一条信息,说很久不见了,问她要不要找时间一起吃个饭,我刚好也想了解一下她目前的工作情况。发了这条信息,我心里焦灼不安。我想她可能会拒绝,我想到如果她不愿和我一起吃饭那也天经地义,与其说她拒绝的是我,不如说她拒绝的是这一类事情,即和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男人吃饭……可她很快回复了,她说可以。收到这条回复后,我感到一种类似于诡计得逞的激动和快乐。但我也开始感到不安。我想到除了当年和妻子谈恋爱,我从未处心积虑地邀请过一个女人和我单独吃饭。但当年我约现在的妻子出来时,是在很确定她会成为我的女朋友的情况下。并不是我多么自以为了不起,而是我天生就是商人的性格,不喜欢在不确定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很多人生的大事譬如恋爱、结婚、生育对我来说都是需要完成的目标,目标完成以后可以更心无旁骛地工作。我的生活规律得很,我不喜欢被任何不确定的、没有收益的东西扰乱,我不喜欢破例……
我找些零碎的工作给她做,这样我就有了一次次请她见面吃饭的机会。吃饭的时候,除了交代几句她要做的工作,我要求她不要谈工作上的事。我对她说,我平常每天十六个小时都在和生意、工作打交道,所以吃饭的时候想放松一下。慢慢地,我们什么都谈,谈各自的生活,谈在国内的父母,谈学生时代……我很惊讶竟和她那么谈得来,毕竟她差不多比我小十岁。她也很坦然,坦然得让我有些羞愧,因为我意识到之前之所以不安,是自己把这样的见面赋予了太多的意味,当成了男女幽会。而她显然没有这样的不安,这让我的焦虑减轻了不少。我想,就当是两个相互欣赏的朋友小聚吧。随着两个人更熟悉,她的状态从坦然变成松弛,她会揶揄我、批评我,随意地表露她的爱憎,也释放她的欢乐。在我眼里,这些都有一种迷人的成年人的天真。这对我来说是稀有的,因为在我接触的圈子里,没有这样的人,有些人是谄媚你的富有,有些则是想利用你的资源。
几个月下来,我发现我们的见面从最初的两三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而我仍然不满足。我在计算、等待会面的日期,见到她以后,那些焦虑才能缓解。但紧接着,我又进入了下一个循环。我想这危险了!她的坦然和我的故作坦然并没有减弱我心里滋长的那种渴望。因为想念,因为焦灼等待,我的身心都能感到疼痛。虽然我连她的手都没碰到过,但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会疯狂做爱。我更狂热地工作,希望自己更唯利是图、锱铢必较,那会让我感觉平衡一些,感到又恢复了往常的自己。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