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子死了有二十年了,人们早已经把他忘得干干净净,而我咋就突然间想起了他呢?
驼子除了人矮、背驼,右脚还是长歪的,似乎还是平脚,走起路来,一颤一颤地左右摇摆着。他留给我的最早记忆,是他母亲追着他打,驼子咬住牙承受着责打。他母亲则享受着释放某种情绪带来的快感,手里的锅铲在驼子的头上、背上欢快地跳跃着。我似乎听到“咚咚”的响声,对我妈妈说:“驼子真可怜!”
驼子不受谁待见,谁想骂他就骂他。他常常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独自靠着巷子里的土墙,抠着、划着。有好几次,我经过巷子的拐角处,猛然看见他猫在那里,着实地吓我一跳。他看着我神色紧张,反而嘿嘿地笑了。我看到他泛在嘴角的狡黠的笑,瘆得慌的。他故意吓我的。
乡野的孩子,多是不懂事的。他们经常追着驼子喊“驼子,驼子”。驼子知道这是欺笑他。他捡起石头就追他们,嘴里骂着我们的国粹,那些跑得慢的孩子,运气背的话,屁股后面肯定挨一石头。孩子们跑远了,驼子也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红得像猪肝一样。他停了下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阿Q的精神胜利法,自言自语地说:“𠊎叼个,儿子笑老子。”然后,驼子像往常一样,顾自个玩,唱着他的经典曲儿:“你笑我,他笑我,笑我没老婆。”
驼子也有驼子的活,不白吃家里的饭。我们家家户户都养猪,驼子几乎每天挎个畚箕去打猪草,但他只能挎一小半畚箕,多了挎不动了。他家也养了鹅,他负责放鹅,鹅吃草吃饱了,他慢慢赶回来。鹅走起路来,大腹便便的,慢,就像驼子一样慢,让夕阳不留一丝空隙的时间照着他和鹅们。
驼子的侄子慢慢长大了,八、九上十岁的样子,也跟我们一样,成天在小溪里、河里摸鱼。驼子就在岸上,端着一个玻璃罐,侄子摸到鱼了,他就把玻璃罐伸过去接住。驼子的眼尖得很,刚刚接住一只鱼,他就叫起来:“快点快点,草弄里又一只。”那种表情,该是撒欢的驴才有的。
人总有弱点,就是爱取笑那些穷的和那些残疾的人,就像大人打孩子,孩子没有反抗的能力,即使反抗也无济于事,那样,给自己带来无限的满足感。取笑驼子,成了人们热衷的乐子,譬如:“驼子,下村的黄毛给你做老婆要不要?”黄毛是一个老女人了,传说她有生理构造的毛病,嫁了两次都被人退了回来。此时,驼子看心情,他心情不好时,会把那些人全家问候一遍;要是他心情好,会嘻嘻地笑,口是心非地跟他们说:“嫁给你,嫁给你!”看得出,他心里乐开花似的,脸上的皱纹被熨斗熨得平平整整的。看到他们又闲扯到别处去了,驼子挪开了他的脚步,唱着“你笑我,他笑我,笑我没老婆”走了,巷子里撒满了他的快乐。
有一天,实现驼子人生价值的机会来了。乡兽医站的郭叙方像往常一样来村里阉鸡阉猪,驼子也像往常一样伸长了脖子在看热闹。郭叙方娴熟地阉着鸡,取着鸡卵子,扭头问驼子:“你要不要去看养鸡场,你只会看到有老鹰来了,喊人就行。”驼子问:“有钱的吗?”郭叙方说当然有的,他完事了,起身考考驼子的眼力,驼子听他话手搭凉棚,瞭望天空,喊道:“看见没,看见没,老远一只麻雀!”大家朝他指的方向望去,许久才发现真的一只麻雀。郭叙方连连说“妥了,妥了”。
从那天起,驼子天天训练他的眼力,依依旧旧手搭凉棚,摆着标准的姿势,朝远方或者高处瞭望,寻觅着他的“猎物”。驼子的眼力劲练得几乎晚上都看得见,反正,我知道,他晚上走路从来没有用过照明的东西。但是,一年一年地乡都改成镇了,兽医站也撤了,仍旧没有等来郭叙方的“召见”。
一次,我和驼子的侄子喝酒,喝到尽兴处,各自感叹着人生。他侄子说:“从小到大,我驼子叔带着我,摸鱼,放鹅,童年的许多快乐都是他陪伴的,等他老了,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但我们都不知道,就在那天,驼子死了,病死的。后来,我回到家里,问我父亲关于驼子的死的一些详情,我父亲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驼子临死前,会不会摆一个他娴熟的瞭望的姿势。毕竟,他也和我们一样,有过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