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青走出酒店,独自朝着幽深的公路走去。
天色已黑,她有些害怕,可她很想走到更开阔的地方,去看看对面的阿尔卑斯山。她不知道,那些山顶上的积雪的白色亮光,是否已被黑夜覆盖。
她不时回头看看,期盼有人出现似的。走着走着,哑然失笑,一定是想到了某件有意思的事。那天是蓝青抵达欧洲的第十天。之前她游览了法国和意大利,瑞士是此趟旅行的最后一站。当导游告诉她会在阿尔卑斯山对面的酒店住一晚时,她高兴极了。她在心里祈祷这次运气好一点,她甚至肯定自己这次一定能在山上寻到蓝紫色的鸢尾花。
“你好,”托尼正从蓝青右手边的山坡上走下来,看见她时,他径直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说,“你想去那边走走,是吗?”
她对他印象并不差。抵达欧洲的头天,在走出法兰克福机场转坐旅行大巴时,她的行李箱突然坏了。看着散落一地的行李,她觉得别人说的没错,她就是个倒霉的女人。她在心里诅咒卖箱子给她的人,那人明明说这是最好的箱子。她手忙脚乱地捡起行李。一遍一遍扣好,却一次又一次弹开。无论如何使劲,箱子也合不上了。她想起自己的婚姻,忽然满头大汗,仿佛那个她身上的秘密即将随着箱子的弹开而暴露于眼前。同团的游客都在催她快点。导游催促得尤其厉害,语气极不耐烦。她想丢下箱子,返回机场离开这里。可她依旧蹲在原地,像个被程序控制的机器人,一遍一遍重复相同的动作。
一个男人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捧起她的行李箱。“我帮你吧。”他说得很轻。
蓝青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上车后她才知道,他是她这个旅行团的大巴司机,叫托尼。蓝青留意到,途中停靠服务站休息时,他总会走进便利店点上一小杯咖啡。若是看见她也走进便利店,他会微笑着看向她,却并不开口和她说话。
她悄悄观察过他,他的头发呈棕栗色,眼睛是灰蓝色的,很挺拔也很英俊,但是在他不经意地打量人的眼神中能看出他的谨慎与提防。
和托尼一起走下来的还有这次随团的导游。蓝青希望导游说点什么,或是对他说“我们还有工作要谈”。可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吹出一声长长的口哨,独自走了。
蓝青没有搭理托尼,兀自向前。她走得很急。他追着她。“我能陪你走走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有重复,摊开手,耸了耸肩,笑了。笑声散发出阳光般的爽朗。五年前,她也能发出这样的笑声。她不置可否,心里却相信了他。
沿途有许多怒放的三角梅,花瓣红如鲜血。他扯下一片,递给她说:“它们得到了更多的阳光。”
她对他的出现甚感不安,她不希望有什么新的意外出现。可她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却接过花瓣,放在鼻前嗅了嗅。
“你怎么了?”他用探寻的眼神打量她,没有像刚才一样笑。
“我怎么了?”她反问,语气怪怪的。因为要通过翻译器转换,语气变得没有情绪。她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能说说你的家庭吗?”他点了根烟,“你母亲最近还好吗?”
“我母亲?”她一脸惊愕,索性由着性子说,“我母亲,她特别希望我能嫁个有钱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你也想吗?”他用手指挠了挠头发笑出了声。
“一言难尽。”她问他,“那你呢?”
“我怎么了?”他吐出烟圈,一脸不在乎。
“你是哪里人?”
“克罗地亚。”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从克罗地亚难民营里走出来的。”
“我喜欢你的手表。”她看向他的左手说,“看上去有年头了。”
“是的。是一个礼物。”
“谁送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停顿了一会儿。“我妻子。”语气变得低沉。
“你妻子呢?”她问。
“去世了。”他说这话时,频频看她,眼神变得忧郁。“五年前。”
“对不起。”
“你让我想起了我妻子。”他盯着她的眼睛看。
“这是件好事吗?”
“起码不算坏事。”
他们没有再说话,凝视对方,然后继续往前走。
阿尔卑斯山上还有雪,风从那边吹来,落在身上,能觉出寒意,她双手抱在胸前,似乎要将自己抱紧,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冷吗?”他问。
“不!”她回答得很干脆。
前面是一处凸字形的观景台,凸出的部分像一把悬空的长勺。他们自然地走进去,倚着那些木栏杆,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
“这一切,太美好了!”她知道他说的除了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光,还包括山下水平如镜的蓝色的图恩湖和湖边那些星星般连缀的白色小木房。
“这里……”他还想说出更多内容,可他哽咽了。
她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尴尬。试图安慰他,可她能说出什么呢?一个一无所有,只身来到异国他乡,连开口说一句英语都费劲的人,又能说出多少安慰他人的话呢?也许他需要一个拥抱。可她站在原地,手伸出来,悬在空中,又缩了回来。她想不出拥抱一个陌生男人的滋味是什么。蓝青看向他。他深陷的眼睛正盯着某个方向,好像在等待有人发出信号一样。
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都是一闪而过。行人经过时侧目看他们,会微笑着说“Hello”。继续这样站着,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
“你经历过战争吗?”他的脚步声压得很低,说话声也很低。
“有生活就有战争。”蓝青突然讨厌自己过快地信任这个白皮肤蓝眼睛的高个子男人。她走得飞快,仿佛要甩掉他。她看向路边的房子,希望有声音从那里发出来。
她突然停下来,转头问他:“你经历过战争?”她的额头几乎碰到他胸脯上了。她才想起电影《代号55》,当时她并没有被故事情节感动,可还是对克罗地亚独立战争期间发生的真实事件有了深刻的记忆。
“是的。”他扭头看向对面的阿尔卑斯山。他站在那里,身子僵硬得如同中了魔咒。她看着他,他的眼神纯净、孤冷,如同对面的雪光。
“那年我才八岁。”他又说,“你知道卢卡·莫德里奇吗?他小时候曾在随时可能踩到地雷的地面上带球。我们也像他一样,什么都不怕。”他大声说,仿佛要让对面的阿尔卑斯山也听到。
她沉默了,眼睛凝视前方。夜色逐渐变浓。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光像是从天空中发出的,山脚的图恩湖被黑夜浸染成一块浓郁的墨布,从湖边木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连成一片,如同橘色的织锦,勾勒出让人憧憬的温暖。“好美!”她喊出了声,如同一个无知的少年朝着受尽磨难的旅者吹出的口哨。“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道。他没有回应。她感到羞愧,想逃离此刻的沉闷,她沿着公路往前跑,沿着山坡往上跑。她抛下他有多远,她一直没有回头去看。
“我能……”
他追上来,站在她面前说。她注视他的眼睛,里面充满憧憬。他把脸转向阿尔卑斯山。她感觉他的目光如同悬在空中的灯火,将对面的雪光和湖边的灯火连成一片。她追随这些灯火,等着他往下说“我能抱抱你吗”,或者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姿势,说“我能这样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期待?她感觉身体突然缩紧,嘴唇也咬得很紧,手掌不受控制地抖动,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没有往下说。
蓝青一时有些恍惚。她盯着他的脸,又看看四周,只有风吹过树林带来的声响,乌鸦发出的苍劲嘶哑的叫声。公路右边的山坡上明明有房子,房子里也有灯火,可看不见人影晃动,也听不见人发出的任何声响,哪怕幼童的哭声。这里,这片山地,这条公路,这里所有的一切只属于她和他,也仿佛只有她和他了。
他依然看向阿尔卑斯山,目光有些飘忽,似乎眼里的灯火被山上的风吹动了。她不由得好奇。
“你怎么了?”
“我们拍张合影,怎么样?”他指着阿尔卑斯山,“以那里为背景。”她看到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咬得很紧,仿佛说出这句话需要很大的力气。
起初,她和他站在一起。他们的肩膀紧挨着。当他把手机摆在他们面前准备拍照时,她闪开了。她开始咳嗽,很明显,不是感冒引发的咳嗽,是为了打破某种局面而故意发出的声音,或让人以为这是不得不先去做的事。她把手捂在嘴唇上,试图让咳嗽延续得更久些。两辆小车呼啸着开过来,应该是去参加派对的年轻人,车上放着音乐。看见他们时,有人大声问,要捎你们一程吗?她嘴角抽动,勉强挤出微笑,挥挥手做出不需要的动作。对方却说,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她都能听懂,可她说不出来了,像是某个开关没有打开。她需要些时间来适应。她还不想告诉他,她曾经会说流利的英语。她继续往前走,也只想继续往前走,觉得这样就一直在路上,一切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她能感觉到他紧跟在后面。他是那个会说喜欢我的男人吗?她这样想时,许多记忆的片段浮现在脑海。一时,她感觉自己快要晕了。她走向路边的护栏,担心自己站不稳,倚靠着栏杆。
他仔细打量她。她显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别伤心。
“刚出狱时,我几乎连母语也不会说了。初见我的人以为我是哑巴。并不是医院里不能说话,是我封闭了自己。四年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一百句。一半的内容是‘是的’或‘不是’……”蓝青用母语说了许久,声音不大也不急,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托尼看着她,听得很认真。可最后他耸了耸肩,连续说:“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关系。”蓝青自言自语,“你一定认为我是个疯子吧。”
“会好起来的。”托尼说,也像在自言自语。
蓝青张了张嘴,说出一个英语单词,又停了下来。她还想试着讲一些简单的句子,仍旧办不到,感觉心里压抑着什么,一些东西在挣扎,似乎就快要从束缚它的禁锢里冲出来。她努力去想些别的事情,不停地向四周看,让自己沉浸在眼前的美景里。
她回忆他今晚看她的第一眼,那时的她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想躲避?而这时,她又是为什么想久久地看着他呢?她感觉心灵深处所受到的感动愈来愈强烈。她扭头看向他。他也正盯着她看。他们凝视对方,似乎想看到彼此的心灵深处。
“谢谢你。”她向前迈了一步,把头搁在他的胸前。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用英语说起了过去。她倚在他怀里,声音清晰。一开始他还以为听错了。
“这里,我并非第一次来。”记忆在慢慢复苏。“在法国留学的第二年,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月。我爬过少女峰,为了寻找蓝紫色鸢尾花而在山上辗转逗留两天。当然,更多的时间我是在这里当导游,为中国游客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我的父母只是普通的商人,他们倾尽全力为我提供最基本的学费和生活开支。第一年,我经过老佛爷(巴黎老佛爷百货商店)时,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仿佛那样就会暴露自己的虚荣。我嘴馋多吃了一块马卡龙,就得从下一餐的生活费里省出来。他是我导游的最后一个中国客人。认识我的第三天,他就送了一块价值十万元的手表给我。认识我的第十天,他就向我求婚。那年我20岁,大学还没有毕业。我妈打越洋电话给我说,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吗?她围绕这个讲了足足五十分钟。我爸也没有像过去那样,总是没讲几句就催促我妈,好了,好了,挂了,电话费挺贵的。不久,我弃学回国,成了他年轻美丽的妻子。”
托尼凝视着她。她说时眼睛半睁半开。她从他怀里钻出来站好。来自天空的灰色亮光落在她脸上。她栗色的头发蓬松散乱,有些垂在肩膀上,托尼看着这一切,心里涌出久违的甜蜜。
“我不应该打她的。”他突然这样说。
“她是谁?”
“我妻子。”他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是孤儿。父母都在战争中死了。本以为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可以更加容易理解对方,也更懂得珍惜生活。”
“结果呢?”她看着他,他的皮肤比刚才更显苍白,他眼里含着泪。
“从生下第一个孩子起,她就患上了抑郁症。我不记得是什么事情诱发的。可她已经很难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她总是无缘无故担心我们会死去,担心孩子会成为孤儿,她不去上班,不敢出去见朋友,不参加任何朋友聚会,总是寸步不移地守在孩子身边。她会在幸福中突然生出绝望,或是在平常生活中反复强调幸福再也不会属于她了。我带她离开城市住到乡村。”他突然指着前方说,“看上去和这里很像,湖、白色的房子。”说到这里,他开始抽泣。“我再也受不了。我打了她。我不是想打她,我只是想告诉她,你还有我。可我的确打了她,她当天晚上就消失了,孩子也不见了。找到时,她和孩子漂浮在湖面上,像两片枯叶,她的脸上没有痛苦,像是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或是获得了某种解脱。”
“我能……”他换了一种语气。她看着他,等待他往下说。他准备说什么呢?她看到他的牙齿松开了。“你笑起来真甜。”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笑起来真甜。”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的眼睛会说话,像阿尔卑斯山顶的星星,带给人美好。”
笑容?甜?美好?她捏了捏自己的笑肌,感觉那里僵得像枚冰冷的硬币,她甚至怀疑自己不会笑了。她希望眼前有面镜子,她急于看见此刻的自己。
他意识到了,赶紧掏出手机。“照片不会骗你。”
这次,她站在他胸前。准确地说,是被他牵到怀里。他拍照时,她倚在他胸口,那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她不敢看照片。我在怕什么?怕我不笑?还是怕我笑得太美好?她藏好一切,却又瞻前顾后,蹑手蹑脚。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浑身长霉的人。出来这些日子,她不涂防晒霜,不打太阳伞,穿最少的衣裤。她还做好了打算,明天就去地中海边上晒太阳,像当地人那样,躺在海滩上,四仰八叉。
“过去许多事情,我大都记不起来了,”她说,“可是,有时记忆又像被突然打开的闸门。”说到这里,她心里一阵冷,仿佛某些远离她的灾难又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她的身体变冷了,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异常冷漠。
有好一阵,他们几乎不讲话,就这样站着,俯瞰下面的图恩湖,或是远眺对面的阿尔卑斯山。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她愈发感觉到寒意,他往她身边靠了靠,还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穿在她身上,帮她拉好拉链。还是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丈夫是怎么死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天,他的身子像块从山顶塌下来的巨石。他一定拼尽了力气,他的脸因为过度激动而涨得绯红,额头上全是汗,像拉响的风箱,粗重的气体从鼻腔与嘴里吐出。他有高血压。她期待过,他要是在这样的场景中突然死去,该有多好。他还在继续打她。她的灵魂似乎已经从躯体飘出,游荡在她和他之间。这个她像个看客,仿佛打的是另一个人;而她的躯体退缩到飘窗上,压低声音求他,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他明明听得见她的求饶,却打得愈发痛快,仿佛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的得意。她感觉下一刻他就能将她碾成肉饼或拧成碎末。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她的灵魂鼓励了她,她不顾一切挣脱他。由于惯性,体重一百八十斤的他冲开了那扇窗,从二十一楼跌落。
他不想死,他的手在空中攀爬,试图拽住什么,她的衣袖被他从肩口处撕裂。她的身子像座雕塑,凝固在原地,仿佛她也死了。他抓着那只袖子,跌下去了。她的灵魂也从二十一楼坠落。他的身下,是一摊鲜红的液体。她的灵魂像那只被粘蝇纸粘住的蚊子,粘在血水上,挣扎着,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半只衣袖挂在不远处的樟树上,随风飘扬。警察来时,她缩在飘窗上,像团捆紧的物体,随时都可能投掷下去。她不需要为自己辩护。他死也没想到,是他在家里偷偷安装的摄像头帮了她;那扇窗也在为她开脱:那扇窗早就有问题了,锁窗的把手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她提醒过他该找人来修理,他总是说过几天再说。他的股票跌得很厉害,公司也出现了严重的财务问题。他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思了,包括夜里爬上她的身子。虽然他仍旧显出很着急很想要的样子,可他坚持不了一分钟,就会从她身上滚下来,倒下的声音像截潮湿的木头那般沉闷。这种时候,谁也不会说话,仿佛谁先开口就是在责怪对方。她问过自己,要不要安慰他两句,或是劝他去看看医生,可她什么也没有说,躺在他身旁,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而他,是死活不愿承认自己不成了的。
她不想在此刻回忆这些,可记忆堆积在一起,像一堵墙,扑腾倒向她。她想伏地恸哭,可她压抑一切,包括抽泣。因为过度压抑,她的背、肩生成强烈的起伏。她所有憧憬的美好都在五年前,在她走进医院那一刻,对她封锁了她最想抵达的那条通道。
“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然后他看向阿尔卑斯山。很快,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她脸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在她对面,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心里。
“你一直在有意观察我。”她说时神情呆痴。她想到昨天:从阿尔卑斯山上下来,导游一个劲催促他们,上车了,要走了,快点过来,不要再拍照片了。她却跑去更远的山边,看着从阿尔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她想喝一口。她走近河堤时,脚底一滑,差点跌进急流。拽住她的竟然是托尼。“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看着他,忘记了刚刚的危险,也没有道谢,却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只是个司机,别给我惹出麻烦来。”他的语气听上去很不耐烦,样子看上去很凶,眼里却有忧伤。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扭头看向别处。
“我有东西想给你看看。”托尼扭身指向一个地方,隐约能看见他白天开的那辆白色的大巴士。“我相信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但你得在这里等我一小会儿。你急着回酒店吗?”
蓝青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搓了搓手,说:“不。我不急。”
“确定?”托尼一脸迫切。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的。等着我,就几分钟。”
蓝青正陷入无边的思绪。“你准备好了吗?”托尼戴着面具,穿着斗袍走来。在威尼斯时,她在一家面具博物馆里待了一整天。此刻,她能说出这个面具蕴含的深意——勇敢、坚强。他又变魔术般从身上掏出两听饮料。嘴里叽里呱啦。
“这是什么意思呀?”蓝青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敬爱情。”他用英语解释时高举饮料。
“和其他的灾难。”她紧接着举起饮料说。
“敬美好的光阴。”两人的饮料碰到一起,又各自一饮而尽。
“理解某个人是很难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舔了舔嘴唇。“我能……”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音,牵着她的手,用清晰的语气继续说,“我能吻你吗?”
他要吻我?像是被一个磁场给圈住了,又如被一道闪电击破,一些消失的感觉从她身上那些细小的裂缝里钻出来了。它们伸长脖颈,像春天新生的藤蔓,延伸着想攀附上他的身子。她缩紧闭合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想控制一切。她用力太大,也过于着急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多久没有流过泪了?她在记忆中搜索。但记忆就像生锈的机器,时好时坏。前夫为什么打她,她也想不起来了。现在,她隐约感到恐慌,他只是个走南闯北的旅游大巴司机,就像流浪的吉普赛人一样,随遇而安,他会对陌生人说爱,会将种子留给无辜的人。她挣脱他的手,反复这样提醒自己。仿佛这样她就能获得力量,从而逃离某种让人渴望而又害怕的场景。
摇荡的鸢尾花在她眼前无法控制地出现。昨天该是多么幸运啊,她竟然在阿尔卑斯山上遇见了蓝紫色的一丛。那年,她为此而来,鸢尾花却始终寻觅不见。仿佛一种暗示,她还没有完全为幸运之神所抛弃。此刻,就连那一直嘲讽她软弱的灵魂也悄然归来,它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高傲冷漠的嘲弄者,它和她的肉身合而为一,再次组成完整的她,一起面对命运,做出决定。
从医院出来快半年了,她足未出户。社区定期派义工来了解她的情况,免费提供心理援助的电话多次打到家里来。旧时的同学也隔三岔五找些理由来家里坐坐,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说希望她早日走出去,早日融入社会。可她轻易就能感觉出他们怀揣的好奇多于表面的善意。她真正走出家门的那天,邻居们又开始过分关注她,她总能在任何地方感觉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过了一段时间,蓝青已经记不起最初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也不愿提及支撑自己走出来的力量是什么,更不在意自己今后到底要去哪里。
那天,她喝多了水,凌晨起夜,客厅里没有亮灯,隐隐约约有抽泣声。听出来了,是老父亲躲在客厅里哭,声音压得很低。她躲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把脑袋压在两腿之间,咬着嘴唇哭。正是天亮前寒冷的时辰,她回到卧室,坐在地板上,记忆变得清晰,她回想起了很多事情,她告诉自己,你需要出趟远门。
决定来阿尔卑斯山时,她的灵魂嘲笑她:连门都不敢出的人,怎么有勇气抵达那么远的地方。“下定决心要取得胜利的人,永远不会说不可能。”她用刀笔把这句话刻在橡皮章上。她把橡皮章贴身戴上,如同护身符那般。
像是一次朝圣,她再次来到阿尔卑斯山。那里有干净的雪水,有英雄的故事。热爱自由、真挚善良的少女海蒂,就像阿尔卑斯上的太阳,温暖、明亮,轻易就能穿透她的躯体,慰藉她的灵魂。那些是她说给家人听的理由,她真正的意图,是想在这里与前夫告别,与所有的过去告别。
她的耳边响起了歌声,是托尼唱出来的:
沿着白线,一直往前
那端谁在等你
阿尔卑斯山顶的雪光和图恩湖
纯粹,如同赤子
我看过蓝色的忧郁
我看过十五天走过
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我努力不哭出来
你假装不认识我
但是你的眼睛就是谎言
在最明亮的星光下
整个天空都属于你
现在我是刚刚升起的星星
撒下蓝色的忧郁
我很好奇我被谁束缚在哪里
我在哪儿
你在哪儿
……
在这个寂静的小山坡上,一切沐浴在银白的夜色里,坐落在山坡上的木房子,将它们笼罩的光影投在公路上;沿着墙根跃枝伸向天空的三角梅,摆在窗台上的天竺葵和矮脚牵牛,正散发出清香。在这个夜里,似乎有一群精灵在舞动。
她开始深深地呼吸,张大嘴尽情吸气,如同清晨沐浴在阳光下的枝蔓。她醉心于这夜色,这美丽的歌是专为她而唱的,她陶醉了,一时竟忘记了痛苦。
她也唱了。从他嘴里跑出的音符爬上她的嘴唇,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听见它们跳跃在她嘴唇上,像白天在琉森湖边看见的麻雀,整齐地排在湖边的树枝上,等着突然响起的声音而从那里飞落。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心虚,觉得浑身无力,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哪怕就坐在这泥地上,待在那里,从眼前的景物中去感受她曾经失去的一切,去感叹此刻她所拥有的美好。
从眼前望下去,有一大片草坡,沿着草坡中那条小径蜿蜒前行,能走到图恩湖边,能走近那些灯火云集的木房。而她只想站在这里,看着与天相接的雪山发出亮光,看着山脚一片墨色的图恩湖,以及那片让人眷恋的橘色灯火。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今天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她以为那片橘色的灯火已然是在为她点亮,为她唱着生日赞歌。刚刚的歌声是专为爱情而唱出来的吗?
托尼离她越来越近。蓝青一时颤抖不已,越来越强烈,乃至于不得不抓紧他的手臂才能站稳。
可她又异常困惑,她用三年的时间去懂得的那个男人,她以为自己有多了解、多爱她的那个男人,为何会将一个爱说爱笑的姑娘变成恶魔?而眼前这个男人,她才认识了十天,为什么会让她的心在此刻颤抖?她的灵魂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充满激情,可她的躯体呢,似乎累了,只想倚靠在他胸前,接受他的爱抚。
“你听见了什么没有?”托尼问她。
“听见什么?”她看着他,一脸茫然。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前方,接着说:“我曾经看过一本法国作家写的书,书中说,当他身处阿尔卑斯山时,能感受到一种深邃的寂静,就像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一样,就在那时,他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她问。
“山的声音。”托尼并不看着蓝青,他侧身倾听,仿佛声音正从某个他能确定的方向传来。“那种感觉就像聆听上苍的声音。”托尼说完久久凝视她。
“怎么了?”她低声问。
“你有很重的心事,我看得出来。”他说。
之后,他们长久对视,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们看到了一幅画,迈步走进了画里。
出来的第九个晚上,也就是昨天,导游主动约她去喝一杯。起先导游和她聊沿途所见的风光,聊他带过的各种客人,聊他去以色列时趴在哭墙上的感觉。最后,他说:“美女,你要小心点。你是我带出来的客人,我提醒你离那个司机远点。”
“为什么?”她语调变了,惊慌失措,仿佛别人偷窥了正在洗澡的她。
“我也是听其他司机说的。”导游点了一支烟,“他原来是个建筑工程师,因为家庭暴力失去了妻儿……”导游吐出的烟圈像一个个蓝色的气泡。她用目光追逐它们时,发现托尼面朝她坐在导游背后的位置上。她差点发出惊叫,可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平时很少说话,也没见他搭讪过客人。八成是看上你了。”导游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继续说,“昨天,我看见你们在一起吃晚餐,是AA制吧?外国人就那样,你和他再熟,关系再好,一旦触及经济问题就分得很清楚。”
“你说的这些,他都告诉我了。”蓝青脱口而出。她越过导游看向托尼,看见他喝光一杯啤酒后,又要了一杯。
“你不介意?”导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中国男人都不适合你?
“我也是个让人害怕的女人。”她起身准备离去时,托尼径直走过来,坐到她的位置上。导游一时有些尴尬,可他们立马就聊上了,声音密集,像是在争执。她想到夏天的蝉,想到那些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
突然,她记起来了,那天去参加同学聚会,多喝了两杯,回到家时,刚推开门,还没有来得及开灯,就传来声音。
“还知道回来?”
“你躲在暗处干什么?”她喘着粗气说。
“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
“你喝醉了。”她一边取耳环,一边朝着卧室走去。
“好。那我再重复讲一遍。今天一定很有意思吧?”他喝光了杯里的酒。
“不觉得。”
“我倒过得很有意思。” 他说得很慢。
“你不一直是这样吗?”
“银行给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
“银行为什么找你?”
“你今天花了老子二十万元。”
“我会用自己的账户付款的。”她觉得身上的衣裙捆得太紧,只想一把全脱光。
“你自己的账户?还不是我的钱!”他冷笑了一声。
“是你让我别去工作的。”她感觉胸口有堆火在燃烧。
“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花我的钱就要先问我。”
“就像每晚问你回不回家?就像必须预约才能见到你吗?”
“我得努力赚钱。”他又倒满了酒。
“就像只有求你才能和你做爱?”她接着说,语气越来越刻薄。
他哼了一声,扭身朝卧室外走去。她穿着内衣内裤追着他问:“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做爱?”
“别再问了。蓝青,别再问了。”他声音低沉,像是在求饶。他端着酒杯来来回回走动。
她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正准备喝酒,酒泼洒在身上。“如果你外面有人了,就告诉我。”
“滚开!”他挣脱她,继续朝前走,走到酒柜前时,她又抓住了他的手。“我想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去了哪儿?”她盯着他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的鼻翼已经触碰到了。他的头向一边侧去,看上去,他想去吻她。
“告诉我,告诉我!”她突然发疯般朝他身上捶打。他抓紧她的手,她挣扎着。“回答我。”
“住嘴!”他推开她时,她趔趄着朝前扑去。他又往杯里倒满了酒。
“再给你倒上一杯,也许你就能想起你都去了哪儿。”她嘲讽他。
他果然受到了刺激。他重重地放下酒杯,冲上去一把抓起她的胸衣肩带。“啪!”她扬起手朝他的脸重重甩过去。几乎没有间隔,他反手甩在她脸上。
“啊!”她尖叫着倒在一旁的沙发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和他扭打在一起。他的酒杯砸在地上,玻璃四溅。他扯断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他们变得疯狂,都只想置对方于死地。他们用最大的力气打对方,从一间房打到另一间房。
……
“都过去了。”她试图结束回忆。可回忆如同一群闯入者,来势汹汹。突然,痛回到她身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它与意识对抗,想占得上风,可意识不断提醒她保持理性,好让自己有机会挽救人生。然而,痛就像捕食的猛兽,它撕咬着她,折磨着她。那天,要是前夫不打我,而是抱紧我,给我一个吻,是否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这样想。她看向阿尔卑斯山顶的星星,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亵渎。
“我知道你很痛苦。”他冲上去一把抱紧她。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水味。她没有挣扎。他的嘴唇落在她嘴唇上时,她突然挣脱他沿着公路向酒店的方向逃去。她不仅心慌意乱,而且羞愧难当。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闯进了一个她根本无权进入的世界。
天已经完全黑了,阿尔卑斯山顶的亮光和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路边山坡上的房子里突然传出幼童的哭声,很快又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