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在我这里是不受欢迎的。它年年不请自来,一来我就得长岁数,它的道行大,已经把我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又从大姑娘变成小媳妇,变成母亲,如今已经变成外婆了,还将继续变成老外婆,老老外婆……它还想怎样变我呢?
过去的日子慢,年来得也慢悠悠,它脚步慢的时候,是让人盼望的。一年中,过了上元节,就盼端午,过了端午,盼中秋,过了中秋,盼过年。这几个日子都是有好吃的啊!但是你越盼望它快点儿,它越步履姗姗,似乎如我们自己不乐意去做一件大人让做的事情,两只脚一小步一小步的慢慢挪着。我们会天天盯着墙上的日历,恨不得一天撕下两张,或者三张。好不容易在我们翘首以待中,进入腊月。
一进入腊月,那街市上的色彩就不同以往了。街市一扫往日的灰暗,马上亮起来,特别是过了腊月二十,就变得热烈起来,火红火红的。卖春联的搭个大大的摊位,火红火红的一片。也单卖红纸的,也顺便卖毛笔和墨汁。卖炮竹的,一大饼一大饼盘着,那是一窝一窝的火红;鞭炮五百头的、一千头的、甚至两千头的,用长长的竹竿挑起来,一挂一垂的火红。卖汤圆的,卖豆饼的,卖挂面的,好多好多,平时街市上不见的东西都出来了。但吸引我的是绢花蝴蝶结,那绢花,那蝴蝶结,就像是真的样,比真的还艳,比真的还神气,蝴蝶结若不是插在硬纸片上,就要飞走了。那绢花什么颜色都有,大红、洋红、粉红、橘红,金黄、粉黄等等,五颜六色都不足以形容。但是我只能看看,我爸不许我们头上戴着这些。奶奶会偷偷地给我们买来,我们只能偷偷地藏起来,时时偷偷拿出来看看。不戴在头上是不会变旧的,到了下一年,奶奶又会偷偷给我们买,照旧偷偷藏起来,偷偷拿出来看看,也偷偷拿出来向小伙伴炫耀的。特别是大年初二,看着那些辫子上戴着花的,戴着蝴蝶结,别提有多羡慕了。卖绢花蝴蝶结的摊子上也卖洋头绳,就是后来用来织毛衣的毛线,我们那时街上人都说洋头绳,有大红的,水红的,玫红的,摊主是用尺子量着卖的,多少钱一尺。
街市上还有很多东西,也都是我们喜欢的。纸糊的风车,也是五颜六色的,拿着它用高粱杆做的柄,迎着风跑起来,它就不停地转。一个人拿着,迎风跑起来,好多好多小伙伴跟在后面追,真正叫威风。泥做的公鸡,身上插着被染得红红绿绿的鸡毛,一吹就㘌㘌响的。假如拥有一个,在自己嘴巴上吹起来,一定有好多小伙伴跑过来,眼巴巴看着,大家就央求着,让我吹一下吧,让我吹一下吧。然后他就神气活现地在人群里一瞟,把泥公鸡伸到自己好友的手里,“给你!”他就神气活现地㘌㘌地吹起来。那时候的嘴巴,互相都不会嫌弃的,你吹过了我再接着吹。还有纸糊的灯笼,里面有铁钎儿,插上一支红色的蜡烛,或者一根白色的蜡烛,点上火。在年三十晚上,用一根竹竿挑着,走在街上,漆黑的夜空尽管还是漆黑的,但灯笼照亮自己周围,也很骄傲。那时候吃过年夜饭,还要守岁,小伙伴们在家里是坐不住的,有了灯笼就可以在街上逛来逛去了。
摊主们亮起嗓门儿大声吆喝着,有边吆喝边比划的。那些急急忙忙的赶集人问价讨价,来来回回,熙熙攘攘,你拥我挤。再加上孩子们在大人的胳肢窝下钻来钻去,你呼我叫,街市上显得热气腾腾。他们和摊主共同酿制了浓浓厚厚的年味。
家里过了腊月二十,也忙碌起来了,奶奶说这叫忙年。忙,才能忙出年味儿。如果生产队那年分的黄豆不少,就可以磨一个“货”的豆腐,大概得十几二十斤黄豆。那就要到豆腐店大姥家去登记排队,算准泡豆子的时间。轮到那一天,母亲会带着我们去豆腐店大姥家推磨,不用她家的毛驴推,可以省下一两元钱。然后作为奖励,我们可以喝一碗豆浆,或者一碗豆腐脑。磨好的豆腐抬回家,得用水养在缸里。过年还可以炸豆腐丸子呢。
另外母亲那几天还会老盯着天看,清早只要看到东方有红色,就连忙把我们从床上拽起来,她可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她得在难得一见的晴日里洗净晒干被里被面,她说一年忙到头,身上不是泥就是水,不能邋里邋遢过年。于是那一天的后园的树干上扯出许多根绳子,绳子上挂了大大小小的被里被面和垫单,下午母亲会搭起门单缝被子,那时没有被套子。于是那天晚上,我们躺在床上闻着暖暖的阳光的味道,仿佛躺在阳光下进入梦乡。
终于到了腊月二十三。现在都说这一天是小年。但我家说是送灶日,掸尘日。清早父亲就在长长的竹竿上绑着扫竹,那时生产队已经不种高粱了,没有高粱的穗子,就没有扎扫把的东西。我妈会在自己家的菜地上种上扫竹,这个是专门用来做扫帚的。父亲在一根竹竿上绑着的扫帚,扫屋顶,扫山墙,扫大梁。扫了上面,再扫地上。父亲那天是穿着一件破旧的衣服,头上也带着一个破旧帽子。奶奶说,这件事情每年应该当家人来做。还有年三十晚上,守岁结束,开始睡觉,因为大年初一不扫地,父亲也得在全家睡下后,把家里的地全扫一遍,扫了一进,扫二进,再扫院子。奶奶说这活也该他干。晚上才送灶,在灶上揭下去年贴的司命真君的红纸,再换上一张新的。然后上香,并虔诚祷告: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再拿着准备好的纸马在门外烧掉,那时灶爷骑着马,上天回报工作去了。父亲同时点燃鞭炮,欢送灶爷骑马上天。
那个晚上的活动还有熬糖,搵糖团。先把早上煮熟的红薯汁过滤出来,然后在锅里熬,熬到挂片就可以倒入炒米了。灶底下烧的是柴火,奶奶过一会就用筷子从锅里挑一下,看看是否已经凝成片。
炒米我们街上都称之为“阴子”,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夏天大太阳的时候做的,把糯米煮成饭,然后在太阳下晒干,收起来,等到快过年的时候,放入沙子在锅里炒,炒好再筛去沙子。
糖丝熬挂片了,就放入阴子,搵成圆圆的或者椭圆形的糖团。也有趁热弄到桌子上切成片的。当然也可以用同样方法做成花生切糖,芝麻切糖。
我们一直趴在锅台上看着,那个晚上我们可以随便吃,做成一种吃一种,这么好的时光,神仙也不过如此吧!但不能乱说话,也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话不能说,诸如潽出来了、烧焦了、糊了,都不能说。但我们到底忍不住,总是说一些大人们不让说的话。其实进入腊月,好多话都忌讳,连老鼠都不让说了。
然后母亲得去菜地里铲菜,铲足够这些天需要的菜,葱蒜。
忙到年三十,大清早,父亲就把大方桌抬到靠近二道门边,为了采光吧。砚台里磨了许多墨,开始给街上人家写春联。父亲都是看着来人,根据他们家的情况,随时想着写,那么多的人家啊,写的内容多不同。但有几张是相同的,贴在猪圈上的都是“猪肥牛壮”“六畜兴旺”,贴在鸡笼上“鸡肥鸭胖”等。这一天父亲忙得顾不上吃饭,奶奶说“来一碗欢团茶吧”,于是用开水泡一碗“阴子”加白糖犒劳父亲。一直忙得傍晚,我们家也要打浆糊贴春联了,才写完。
年味是忙出来的,常怀敬畏,一腔虔诚,年味儿才浓。
晚上吃年夜饭,桌子上摆了许多好吃的,尽管还有几个菜是不让吃了,但依然可称丰盛。
比如鱼是不让吃的,必须年年有余;鸭子是不让吃的,一年“压”到头,过年就不压了。还有好多都不让吃,长大后,我知道那些不让我们吃的,是留下待客的。也就吃了粉丝,那是钱串儿;吃了青菜萝卜,那是一清二白。
但我们依然高兴,走路都轻飘飘的。
长大后,年的脚步也快了,从不见它磨蹭。每年到时候就来,连招呼都不打。好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它一点也不同情体贴我们,从不为此停下脚步。
如今老了,它的脚步迈得更快。去年过年的情景还清清楚楚;前年的、大前年的、大大前年的情景历历在目,它又毫不犹豫地大踏步地向我走来了。是因为我做了外婆了吗?当年我奶奶是不是这种感觉呢?当年我母亲是不是这种感觉?不得而知。
其实,人生大概就是一个大舞台。过年过年,生命在一年一年中按照顺序上演着一个个角色,孙子孙女,儿子女儿,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姥爷,一个一个演一遍。
如此,我们还是高高兴兴迎新年吧!忙出个浓浓厚厚的年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