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天北京很冷，大风，最高风力9级。
早上六点四十，天朦朦亮，我和闺蜜小高匆匆往地铁赶。
外面狂风呼啸，刚跑进地铁口，一股巨风忽然刮来，我俩的头发立刻被吹成爆炸式。
我和小高互相看看，不禁苦笑：俩姐们儿眼红面青，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早上精心打理的发型全乱了。
北京的上班族有点苦哇。
刷卡进站，只见站台上已堆满了人，密密麻麻的脑袋聚在一起，像一片波澜壮阔的海。
我俩挤进人群，打拼的一天就此开始。
列车要进站了，车灯在轨道里闪烁，所有人眉头紧皱、翘首以盼……
车匀速滑进站台，大家蠢蠢欲动，车门慢慢打开，人们开始疯狂。
站台上那个长着一圈槽头肉的志愿者摇旗招呼：“不要挤，先下后上，把门儿让出来!”
然而大家还是不顾一切地死命往里挤，声势浩大。
我们被强大的人流推进车厢，我身子贴着别人的背，他人的胸又压在我肩上，一股胶皮味、汗味及滚滚热浪的混合气体刺激着我的鼻腔，让人感到窒息。
终于挤上来了，我看看四周：有的人龇牙咧嘴，有的人表情决绝，有的人目光游离，有的人躁动不安。
车厢很快被挤满，门口处，不少人的半个屁股或一条腿落在车外。
“往里走，别挡门儿。”
“你别在这堵着，让我进去!”
“啊，你踩到我的脚啦……”
车里有个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妈妈则被死死卡在人群里，这是个瘦小的年轻女人，整个身子被埋了，只剩一个头露在外面，她大声尖叫：“我的孩子，你们让开，我们要下车，这有小孩，你们……”
一些人想给她让道，可都动不了。这时，槽头肉冲上来一把揪住一个胖子的胳膊，使劲扯开一个口子：“挤一挤，让孩子先下车!”
妈妈扯着小孩筋疲力尽地挤出门，槽头肉双手抵住几个掉出半截身子的人，使劲往里塞，门“咔嚓”一声关上，一大车“压缩饼干”终于被拉走。
列车先后经过五棵松、万寿路、公主坟……几站过后，终于没那么挤了，一些人拿出手机玩游戏。
这时，一阵“哒哒哒”声从远处传来，我知道，那些人又来了。
车厢推拉门被拉开，一个瘦弱的老头颤微微地走出来，身后是一个拄拐棍的年轻人。
年轻人脸形扁平，像个不规则的烧饼，他紧紧拉着老头的衣角，脑袋朝天上望，眼睛眯着，嘴巴略张，这是个盲人。
老头一手打竹板，另一手端着盛有几枚硬币的搪瓷杯。
竹板一响，杯里的硬币也一上一下跟着跳，竹板“哒哒”，硬币“哗哗”，两个声音组合在一起，宛如一首舞曲。
他们从人前经过，老头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的缸子开始抖动，“哒哒”和“哗哗”声由缓变急，像跳街舞的节奏。
很快，他们来到一个身材丰韵的女子跟前，竹板“哒哒”伴奏，老头唱起来，嗓子里带着痰音：“啷个哩个啷，这个大姐好年华，诶?黑发染成了黄头发，眉毛弯弯像麻花，青春美丽大家夸!嘿，大——家——夸!”
这唱词让乘客们呵呵笑，很多人向这边看，女子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投去两元硬币。
老头欠身致谢，拉着盲人小伙继续向前走，路过一个身材高大，穿砖红色上衣的男子面前，老头停下了。
他晃着搪瓷杯，里面的硬币“哗啦哗啦”直响，男子皱眉，转身回避，老头不气馁，慢慢搓步转到他跟前，与男子正面对视。
老头快速抖动搪瓷杯，“哗啦哗啦哗啦”硬币狂响，节奏明快而急促，这意思很明显：大兄弟，听我唱一句吧?别躲啦。
这招果然奏效，男子被逼到角落里，老头唱开了，音调高亢：“里个啷啊，里个啷……这个大叔身体棒，嘴不歪，眼不斜，每天都过情人节，耳不聋，眼不花，一看要活二百八!”
“哈哈哈哈……”
车厢里传出乘客们的笑声，男子不好意思了，从包里掏出五六个硬币，“哗啦”一声扔进搪瓷杯。
老头眼里放光，可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他脸上又恢复平静。
致谢之后，老头带盲人准备去另一节车厢工作，当他们从一个中年男子面前挤过时，中年男子呵斥：“喂喂喂，挤什么啊，上班高峰还跑出来，不够添乱哪!”
老头像是没听见，继续打他的竹板，一老一少形影相随，伴着单调的节奏钻入人群深处。
每次坐地铁，我都会遇到乞讨者，这一对算是熟人，已见过好多次了。他们或许是职业乞丐，每日准点上班。
车到达复兴门站，人下去一批又上来一堆，我们随大部队换乘二号线。
钻入车里，还行，人不算多，居然还有座位。刚一坐下，我就发现一个怀抱小孩的女子正在我对面跪地行走。
她二十余岁、扎一条凌乱的辫子，脸上抹着不少污垢，这是新来的，以前我没见过。
她的乞讨方式和别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点头频率很高，一下又一下，仿佛在说：“孩子饿了，给点吧，给点吧!”
她脚下的粗布鞋是湿的，所行之处，地上拖出一道明显的水迹。
她慢慢跪行到一排坐满男士的椅子面前，抬起混沌的眼，忽然，她解开了上衣。
几个男士愣住，大家表情骤变，震惊之余也莫名紧张，其中两人互看一下，眼神逐渐柔软，他们同时掏出五块钱递给女子，女子抱紧了孩子，点头表示感谢。
这时，旁边一个男人放下手机，兴致勃勃地瞅她，女子和他对视，俩人都不动。
下一秒，女子又解开衣领，领子像花一样盛开，她怀里的瘦孩子像是受了惊吓，动了动小腿，呜咽起来。
男人感慨嘀咕：“不容易啊，一个妈……”话音刚落，就引来旁边几个男人意味深长的笑。
“啪!”
一张二十元纸币放到她手里，女子使劲点头呜呜呜道谢，原来她是个哑巴。
转过身来，她看看周围的人，寻找新对象。
我看着她，心想一会等她过来，我会给她钱的。很快，那女子和我眼神对上了。
她模样清秀，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可惜的是，这双眼中布满血丝，眼皮上还有两道蚯蚓似的疤。
随着那道疤往下看，她脸颊边也有很多疤，圆形、长形、三角形……这些不同形状的疤痕早已痊愈，但那棕色的印子却显而易见。
那是烫伤?鞭伤?还是……
我掏出10元钱给她，她微微僵硬，赶紧把衣襟扣好，低下头呜呜呜的哼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钱混着人群快速下车了。
小高轻声道：“哎，她年龄应该和我们一样大，真不容易啊。”
我心里挺不是滋味。一般乞讨者会用各种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这女子用这样的方式为孩子乞讨，也算是另类了。
正想着，车厢内的门被拉开，一个老婆婆慢悠悠地走来，她身高大概只有一米四，一件肮脏的衣服裹在身上。
她头发几乎掉光了，露出一个油亮亮的咖啡色头顶，背弯得厉害，颈椎下隆起一个大包，两腿呈O型，走路很困难。
在大家复杂的目光下，她伸出一个只装有一枚硬币的脏碗，慢慢走到一对正在谈笑的情侣面前，用颤抖的碗碰了碰女孩裸露的胳膊，布满皱纹的嘴张开一条缝：“妹妹，好心的妹妹，做个好事吧……”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她”哎呀”一声，全身紧缩，躲到男友旁边，女孩对老人上下一扫，眼里露出警惕和不安的光，男友赶紧拿出消毒湿巾为女孩擦拭胳膊，边擦边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老婆婆灰蒙蒙的眼睛看向别处，挪动脚步，继续乞讨。
她慢慢向我们这里走来。
乘客们有的赶紧闭眼养神，有的转过身去，有的给她投硬币，有的怜悯地盯着她。
当她走到我们面前时，声调如同哀鸣：“小妹妹……可怜可怜吧，妹妹，小妹妹……”
我给了她五块钱，老人点点头，眼睛转向小高，小高也掏出五元，老人埋头看着碗，很高兴，但微笑的表情只是一瞬，很快她脸上又蒙上了乌云。
列车轰隆前行，老人的胸腔里也传出呼哧呼哧的气声。她走进人群中慢慢消失，像一根干枯的稻草。
这个老人来自哪里?她的儿女呢?家人呢?她遇到了什么事情?不知道。
列车走到西直门，广播突然响了：“西直门站到了，请全体人员下车，车将回总站检修!”
“这叫什么事啊?我今天的早会迟了，要扣钱的。”大家抱怨着下车，在站台上等下一趟车。
过了一会，我忽然感觉脚被什么东西给碰了一下，低头一看，只见地上一个残疾人也在候车。
他半张脸被烧坏了，留下狰狞的疤，他上半身和常人一样，但盆骨以下只连接着两条二十多厘米的“腿”，显然，他腿被截肢了，两条“腿”下包裹着厚厚的布，像椅子垫。
列车来了，残疾人双手并用，像游自由泳一样摩挲地面，同时他两条“腿”前后摆动，行动颇为灵活，当他像正常人一样跨上列车，好些乘客惊讶地看着他，纷纷让出一条道。
车门关闭了，他从背包里抓出一个话筒，喂了几声后，说：“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我为大家唱首歌，祝男士们财源广进，祝女士们永远美丽!”
话筒阵阵回音引得整个车厢对他投来关注。
这位兄弟睁着一只变形的眼，张开歪在一旁的嘴唱起来，音色却出人意料地豪放：
“你说我俩长相依，为何要把我抛弃?我又爱你我又恨你，恨你对我无情无意……”
他边唱边把纸袋放到乘客面前，也许是不错的歌声赢得人们的好感，不少人给他扔钱，一块、两块、十块。
看着纸袋里的钱一点点变多，他又拿起话筒唱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的过去?我们在樱桃树下嬉戏，我把你藏在心里，可你却把我忘记，永远的忘记。”
这首歌他做了改动，曲调也和之前不同，由于他是背对我唱的，我看不见他的脸，但从那豪放的歌声中，我听到了些许微颤苍凉的声音，那声音也许是一个故事、一个遗憾，一个永远都无法释怀的情愫。
“各位乘客，积水潭站到了，请您先下后上!”
广播里传来报站声，我到站了，我和小高挥手道别，她继续前行。
走出地铁站，风停了，外面阳光和煦。
我有些感慨，上班族每日的奔波确实很辛苦，但比起那些在地铁上乞讨的人，我们算是幸运的。所以，努力，再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
时光荏苒，如今，我有了自己的车，但每逢限行日我依旧会坐地铁出行，却再也没见过乞讨的人。
他们消失了。他们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