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金口河已是第二次了,说实话,心里又想去又怕去。
想去的理由源自孩童时候的人事,队上开觉大哥(按辈分叫大哥,按年龄叫叔叔。)是解放军叔叔,在乐山金口河谷修电站。一年当中,偶尔会看见他开着解放牌汽车回乡探亲。那绿色的车子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向村里移动行进,由小到大,由无声到有声,转过垭口,还要“嘟嘟”叫两声喇叭。待车开进村口的大桥时,我们一群小屁孩便一窝蜂地追了上去,前面的爬上车,后面的跟上去,爬的爬,吊的吊,拉的拉,直到全部上车,我们便在胜利的欢呼声中一路风尘地开进到村子里……因为自小喜欢解放军,所以喜欢开觉大哥和他的军车,但看到军车的机会确实太少了,开觉大哥说他们金口河谷到处都是解放军,到处都有军车,这令我们特别神往一一金口河谷,那该是一个怎样浩荡怎样热闹的地方呢?
后来开觉大哥的军车换成了红色的大车,上面写有“中国水电x局”的字样,回来把胖嫂和大小鱼儿两女一起接走,便再也没有见到了。
再次令我神往的是看了国内著名旅游地理作家李贵平先生呕心沥血的《花载亲人上高山》的绝笔文章(著此文后不久采风去世)。李先生与我素昧平生,因文结缘。他是一位真正的用文学的形式书写生命情怀的人,为文从不做作,为人从不苟且。在《花》文中通过与凉山支教老师拂春的书信往来,真切深刻地再现了成昆铁路建设者们的苦难辉煌的工作生活和无私纯粹的精神信仰。
金口河谷处于崇山峻岭之间,大渡河波涛汹涌,咆哮奔流;两岸山势苍莽陡峭,奇峰巍峨,还真有长江夔门之宏伟气势。我走过同心桥,上坡进到甘洛村寨,已少见彝族村民,村边的李子树上挂满了成熟的李子,远处的村关坝站的冈峦上长着葱茏的桉树、柏树和杨树,树下杂草丛生,荆棘遍野,贵平兄说那里插着四五块墓碑,是修建成昆铁路牺牲的战士。我目视河谷,默念他们。据说修建这条铁路,是中国军人在和平年代付出伤亡最大的一场“战争”,牺牲了两千多名士兵,每500根枕木之间,就有一名军人捐躯。
我们驱车穿过狭窄的铁路辅洞,同事们去参观铁道兵博物馆,我独自徘徊在坡上的观光铁路上,嚼着当地的李子,苦苦的;数着脚下的枕木,沉沉的。说实话,我有真诚的荣耀感和羞愧感。我为这些舍命从抗美援朝的枪林弹雨中下来的中国军人而感到骄傲,又为他们遵命投入建设祖国西南大动脉的辉煌而感到自豪,还为他们忘命出国抗美援越的壮举而感到荣光。羞愧的是我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却因俗念缠身初心难守而自惭形秽。西方一位哲学家说过一句话,我们要成为信仰纯粹的人,而不要成为表现信仰纯粹的人。现在想想,这金口河谷上的铁道英灵,用他们的生命书写了他们是成为信仰的那类人;我们这些后来者,想想自己的工作生活经历,是否像他们一样,做到了一个成为信仰的人了吗?
我是惭愧的,我确实没有做到。这也是我怕去金口河见这些英烈们的原因了。贵平兄还讲述了一个故事,说的是金口河的地质勘测队的两名队员,在一年的寒冬去金口河谷的大山上勘察地形,在雪后迷失了方向,在山林中冻得相互抱团取暖,最后被冻成一尊雕像。当人们掰开遗体,露出一只公文包,里面装着的是那次的勘测资料,地上还有几根没有划燃的火柴棍儿……想到这些怀揣革命理想献身祖国建设的先烈们,我们还有什么委屈不平放不下呢?
特别是昨天看到蒲江作家李志先生对他76岁的三伯的采访,更是让我们这些后人唏嘘不已,崇敬不已,羞愧不已。李三伯是从64年干到70年成昆铁路通车的铁道兵,通车后便复员回家了。他说,那个时候打隧道分三班倒,一个班干八个小时。那个时候全用手打风枪钻,粉尘又大,出洞时全身都是厚厚的粉层,只剩两个眼珠子在转。那个时候每个士兵每天只有二角二分钱的伙食费,都是大伙吃的大锅饭。那个时候一个月只有六元钱的津贴,当了六年兵回来,剩下的钱连辆自行车都买不起。他还说,那个时候他们还是很开心的。立志要坚决当好毛主席的兵,他们的口号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离战场”。
两千多公里的成昆铁路上长眠着两千多个年轻的烈士,还有不计其数的负伤者和致残军人。想到这些,我们还会为个人的失意和社会的不公而抱怨吗?
如今,不知道还有多少像李三伯这样年逾古稀的老战士,早已变成了默默无闻的老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为国家做过什么,也没有人向他们投去感恩的眼神。当年牺牲在成昆铁路线上的战士们,也早已化成了铁路两旁的泥土。不管是死去的烈士还是活着的老兵,不管知道与否,路过这些地方时,请默默念念他们,因为他们是修建祖国道路的铺路石,也是建设新中国的铺路石,更是建设中国新生活的铺路石。
我们是在夕阳中离开金口河的,汽车奔驰在大渡河的侧岸公路上。河水泱泱,卷雪奔流。对岸陡峭的悬崖上不时出现几十平方米宽的斑驳白点群,有人说,这是铁道兵悬崖劳作的汗水;有人说,这是亲人当年祭奠英烈的泪水;还有人说,这是祖国山川赐给这些铁道兵的勋章。
2022/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