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感悟

胡迎春:一坛絮酒

作者:刘强强   发表于:
浏览:65次    字数:4444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7篇,  月稿:0

  我有一坛酒,埋在石城县小松镇迳里村的山冈上。

  山低,村小,没出过名人,很多人被问到这个地方都摇头。点开县城地图搜索,不断放大,才找得到那么一个小点。酒藏在那,很安全。其实安全问题只是我单方面的担忧罢了。纷繁的世界,每个人都忙着酿自己的酒,谁会对一坛未经自己之手,且时间久远又不知其味的絮酒感兴趣呢?

  我母亲就对这坛酒没有兴趣,我每每跟她提及,她总是一副避而不谈的态度,“提那干嘛,老皇历了,早记不清了。”我怀疑母亲有意不想记住,因为迳里是她人生当中最黑暗的时光。老年的她,宁愿把时间消耗在牌桌上,也不愿费一丝一毫的心思,去解答我关于那坛酒的疑问。

  父亲对这坛酒应该比我母亲更有兴趣。我这么说,并不是因为父亲比母亲更好酒,而是父亲比母亲更通晓我的内心。在我印象当中,大凡我感兴趣的事物,父亲总表现得和我一样兴致勃勃。我想,如果父亲健在,无论多云雾缭绕的事,只要我开口,他都会尽力解答。那么关于那坛酒里的人和事,就会随着酒香溢出来。可惜父亲不在了。

  人岁数越大,越喜欢揪着往事不放。年过半百,那坛酒便成了我夜夜挥之不去的梦。我不是没有动过回去寻找这坛酒的念头。我只是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了。

  一日,我在旅游资讯平台看见一则广告,关于迳里村的。没想到当初那不起眼的小山村竟然成了旅游度假村。娱乐项目不仅有采摘,还有漂流。离开四十多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旅游大巴下午六点左右到达迳里。新农村建设和开发旅游双管齐下,村庄焕然一新。整齐归一的新农舍,修剪过的草坪,树木,石子路。眼前美丽的一切和记忆相去甚远。不是熟悉的气息,心里莫名的失落。趁同行去吃晚饭,我决定独自上山,找找那坛酒,我记得我们在埋酒的地方,栽了一棵白玉兰做标记。离开那么久,也不知那棵白玉兰,存活没?每年开不开花?我在山里兜兜转转,转得头都晕了,不仅没有找到那棵树,还忘了返回的路。正彷徨,不知该往何处?眼前突然出现一棵白玉兰,树枝繁茂,白花点点。树旁,有一间小屋,孤零零的一间石屋,静谧的躺在杂草丛里。一个小女孩蜷缩在门口,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看不清她的脸,夕阳的余辉笼着她,有一种落寞的美。她那样童稚,本该是雀跃的。然而,表情却如此的凝重与忧伤。

  我轻轻走过去,走到她身边。她却只是淡淡的看我一眼,仍痴痴望向远方。远处,一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没有风,那旋升的炊烟,像是天空开出的白色花朵。更远处,天的尽头,浅灰色的云朵缓缓下坠,坠至天际与地平线升起的各色云朵交汇成晚霞。

  “晚霞真美啊!是不是?”女孩微微点了点头。

  “漂亮的小妹妹,今年几岁了?”我猜她坐门口,肯定是在等人。等谁呢?我很好奇,但我想卖个关子,先不问这个。

  “七岁。”女孩的声音小得如同蚊叫,但声音里有奶气,听上去,很舒服。

  不知为什么,潜意识里,我与眼前这个女孩有天然的亲近感。乍看之下,女孩很像我相识的一位朋友,谁呢?一时没想明白。只是感慨,这山里娃,肌肤这么白,白得一点也不像山里黑黝黝的晒娃,倒像一枝隔世的白玉兰。我细看她良久,单薄的身子,瓷白的肌肤,略有些枯糙的黄毛,才恍然她像我三姐。尤其是大大的褐色眼眸下,笼着的那几分清愁,几分哀怨的样子,更像。

  三姐在我家,是讳莫如深的。自她走后,我们从未公开谈论过她。仿佛她在我家从未出现过。但我知道,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怀念她。不提及,是不想伤心罢了。

  小时候听村里人说。说三姐是蛇,不是人。三姐出生那天。天气诡异得很。好好的,突然起风降雨。啪啪的雨声,打在学校后面的水塘里,惊起一条蛇,白蛇,偌大的一条,发着光,扑腾,从水面窜出几米。然后,眼见这白蛇摇着大尾巴,吱溜进了我家后院。然后,三姐一声啼哭出世了,时辰如此凑巧,又恰逢端午。不是蛇妖转世,是什么呢?海叔甚至还说,我三姐如果还喝村子里的水,肯定要现回原形,活不长的。他们传得神乎其神,连两个姐姐都以为是真的。跑去问我妈。我妈神色一沉;“别听海叔胡说。这个人呀,就喜欢传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我妈虽然这样应了姐的话。但我觉得她心里还是有所顾忌的。海叔毕竟是村子里有名的占卜师。谣言自他嘴里起,不得不信几分。反正我三姐出生不久,就被送往千里之外的赣州奶奶家,这是事实。

  三姐是到了入学年龄,不得已才接回的。七岁的三姐,跟着我姑,换了几辆车,一路颠簸进村。到时,已是黄昏。她蜷缩在拖拉机里,茫然望着四周,迟迟不敢下车。五岁的我,望着七岁的她,又是欢喜,又是不解。她怎么这么白啊!眼睛那么大,灯笼一样,会发光。一笑,牙齿露两个洞,缺牙耙。大热天的,竟然还穿着鞋袜。我觉得裸着脚丫子撒欢比穿鞋带劲。于是,一路上,缠着她,要她脱鞋。她不让。“不哟,不哟,不哟”的躲着。她不说土话,说洋泾浜。我觉得好笑,就学她。她呵呵缺牙笑,也不生气。她穿鞋走田埂,歪歪扭扭,一摇一摆。我觉得有意思,也学。她看见,笑得捂着肚子,蹲在田边。

  我想,那天,是三姐来到乡下最开心的一天吧。因为没过多久,她就病了,姐姐说,她得的是相思病,想奶奶想的。病了的她,很少笑,我逗,她也不笑。她整日木头似的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望着远方发呆。那时,我们小孩子要帮着家里做一些家务活,如姐姐们要上山砍柴,我一早也要拿粪簊,拢鸡,牛,狗粪,拿去浇菜。我们没有时间停下来陪着她,问她到底远方有啥好看的。三姐爱哭,尤其是夜里。哭声很弱,断断续续,咿唔咿唔的。寂静的夜,风很大,狂风呼呼地吹,吹得呜咽声传得很远。远得整个村子的上空好像都萦绕着“呜咽”声。黑森森的夜里,听上去怪吓人的。

  印象中,母亲对三姐的态度很特殊。说不上是好还是坏。有时,母亲盯着她的脸看,看着看着就会莫名生气,一把把她扯到太阳底下暴晒。说晒黑点,健康。有时,瞧她吃饭,懒洋洋的趴在桌沿,就会拿筷子敲她的头,要她挺直来。睡觉也不愿带着她,嫌她身子凉,没有热气。但夜里,三姐哭,母亲就会陪着流泪,边流泪,边叹气。大人的心思,我小孩哪懂。如果不干活,我可喜欢粘着三姐了,因为她知道的新鲜事,比村里的人都多。她告诉我,软糖比硬糖甜。巧克力比硬糖苦,但比软糖还好吃。世上竟然还有比糖还好吃的东西。什么是巧克力,我很好奇,她比划了半天,我也没弄明白。她只好答应,长大了带我去城里见识。我是山里娃,没有进过城,可当下却梦一样期许着。三姐最厉害的一点就是知道酿酒,七岁的城里娃,竟然会酿酒,我不知道她的这个本事跟谁学的,反正她酿的酒比母亲酿得还甜!

  三姐酿酒不喜大人在旁。不许大人知道,当然就不能用家里的米。三姐神的地方,就是她比我们这些整日在山野跑,被山风灌大的孩子,还了解后山。后山窝竟然藏了一处无主的稻田,当我们按照三姐指引找到这片稻田时,都惊呆了。极少上山的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现在想来一切都匪夷所思。但当时,一群淳朴的山里娃,面对这戏法般出现在眼前的金灿灿的稻谷,除了惊喜还是惊喜,没谁能想得更远。酿酒的那几天,连空气都是静止的,几个小脑袋,瞒着家里,一早在后山汇合,带着镰刀和满满一壶山泉水,就往后山钻。具体的酿酒过程,我已记不清了,但小心翼翼、屏着呼吸、神秘而又兴奋的感觉,却至今难忘。

  眼前这个女孩,眉清目秀,性情温和,看上去和三姐一样聪慧。我拉过女孩的手问:“吃饭没?”她摇摇头,举起手里的坛子说,“我不吃饭,我喝酒。”这么小的孩子喝酒?我有些迷惑,我拿过坛子细看,这不正是我埋在山里的那坛酒吗?坛子虽经岁月侵蚀,颜色变得模糊,但用手轻轻拂去尘土,坛子上那两个大小不一的三角形图案仍清晰可见。那是我和三姐用小刀刻意做的标记。

  我的酒为什么到了女孩手上?莫非她的父母或者亲人挖到......我不敢深想,我的背脊一阵发凉,我觉得有必要继续追问下去。

  “你看,光喝酒不吃饭可不行,你都这么瘦了。”葱白的手臂,凸起的筋,犹如一条青蛇蜿蜒,触目惊心。松垮白裙,褪得不见原色。一头黄毛,如稻草般披散着。这黑灯瞎火,才七岁的孩子,一人在家,父母都上哪儿呢?也没人管,我心下一阵酸楚。

  “来,乖,我帮你编辫子。”我把她凌乱的头发捋顺,编了蜈蚣辫,露出光洁的额头

  “好看么?”我用手机拍下,拿给她看,她难得的笑了。笑容清澈,明亮。不过,转念即逝,如同流星。

  “这么晚了,你爸妈怎么还不回来呢?”我拿出包里的黑巧克力给她, 并问出心中担忧。

  “进城去了,姐姐妹妹也去了,不会回来了。”她一口巧克力,一口酒,很陶醉,很甜蜜的样子。她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很诡异。苍白的肤,沾着巧克力屑的黑牙。夜色下,这一幕,让人瘆得慌。我心里害怕,决定先下山,明日再来弄清楚。

  我跟女孩告别,女孩表现得很依恋,非拉着我,要把我送回住处。她的小手,软软的,掌心很清凉。我们牵手在月光中穿行,空气中弥漫着植物和泥土的清香。微风从耳边拂过。一切让人沉醉,心中有久违的喜悦。想起那次,上山采蘑菇,突然下起小雨,我和三姐也是这般牵手在雨雾缭绕的林间盲窜躲雨。雨越下越密,两个沾满泥浆的小孩抱在一起,没有害怕,反倒是看着对方的大花脸哈哈大笑。

  分别时,女孩噙着泪,很是不舍。“你会想我吗?”她仰脸问我。我郑重的点点头。有一种伤感在内心细细灼热,一个才见面数小时的女孩,为什么会如此让我揪心呢。世上奇怪的事,未必都有缘由。或许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如潮水,只需一个切口,就会汹涌而出吧。回到住处,我想起还有些吃的,可以给她。当我追出去时,只见一个白点,倏地消失在草丛中,哪里还见她的身影。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一会儿想起这女孩,一会儿脑海里,又全是三姐的影子。三姐走得急,一点征兆也没有。那天,端午。大家围成一桌吃晚饭,吃着吃着,她头一歪,身子一软。软得一骨碌坐地上,再也扶不起来。三姐下葬那天,下着雨,来送她的人不少,大多是孩子。我走在送葬的队伍中,突然想起了那坛酒,我跑回家,捧出这坛酒,死活要带上。这坛酒,是我三姐教会我酿的人生第一坛酒,也是至今为止,唯一酿过的酒。我必须把这坛酒献给她。长夜漫漫,世界那头,她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一坛酒陪着,或许温暖些。三姐过世不久,父亲接到调令,领着全家大小逃离了村子。临行前,父亲陪我在三姐坟头栽下了一棵白玉兰,作为他日寻她的依据。

  第二天一早,我决定继续上山打探那坛酒的来龙去脉。可是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桔子,哪还见小女孩的踪影。我决定找当地村委会问问。下山途中,遇见同屋的人,她问我,昨晚回来,可有看见一条蛇?山里遇蛇,很寻常的事。我没有听她继续说下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找到了当地村委会,说明了情况。村干部听我说完,觉得不可思议。打造旅游景区,早把山里的居民都迁往山下了。山上哪还有人住呢。我看他们不信,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昨晚曾给小女孩拍过一张照片。我赶紧掏出手机,却发现相册里除了山,就是晚霞,根本没有什么女孩。

  我很郁闷,找不到那个小女孩,我就没有办法问清楚,我那坛深埋于地下的酒是怎么到了她的手上?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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