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肉适合冷着吃。例如糖醋里脊。下课赶到食堂晚了,盘中只剩少少一点。外面结出一层脆壳来,就像拔了丝。例如红烧鲫鱼。我一年冬天摔断了腿,嫌猪骨汤有“味”儿,好的笨老母鸡又难买,我妈就给我烧留够了浓浓的汤汁的鲫鱼。晚餐的时候不热,橘红色的鱼冻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温润,运气再好点底下结着大块黄黄的籽,抿化了是甜的。
有些肉一定要热着吃。例如红烧排骨,冷了像是熬好的猪肉。例如烤鸭。
我对烤鸭最早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小学一年级。烤鸭店和我外婆家仅隔一条马路,门口一人高的挂炉比理发店的三色柱气派很多。饭点前切半只,泡沫塑料盒装,拎回来还是热的。鸭腿总是我的,但是如果我一上来就夹走会挨骂。鸭腿肉很有劲,踝处发焦,可以连着骨头嚼碎。
烤鸭最美的部分就是皮。嚼起来糨津津的,能配好几口米饭。妈妈说皮是给鸭子打激素的地方,叫我摘下来丢了,我却经常趁她不备,飞快地夹一块鸭皮塞进嘴里“毁尸灭迹”。大姨如果在场也会帮腔,但目的是让我解决她单吃完鸭皮后剩下的白肉。
汪曾祺先生写“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好,有两个钱都吃掉了”,我深以为然。像是我之前喜欢的人,不知怎么在菜市场入口处无数家熟食铺子里,吃出了最好吃的一家烤鸭面皮。
除了片成一小条一小条的鸭肉,抹酱,还要卷一种北方大葱。葱段切成长丝,白里透着一点很清淡的绿,入口很甜,后劲却刺激得像无数把细刀子在扎一样。一开始我很不情愿,难得有机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种东西我很容易吃得满脸都是,大葱又会在口腔中留下呛人的味道。可烤鸭实在太馋人,时间久了,我便不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很亲切、很好玩。
这学期,三食堂增添了一个烤鸭窗口。我先前从不吃食堂块状出售的烤鸭,垮掉的皮,干瘦的肉,只是有一层焦糖色而已。这里的烤鸭却是整只整只,鼓得如气球一般,浸在油里的褶子被灯光照得极亮。
我这时发现,切烤鸭细听有两声。第一下很重的“咔——”,斩断骨头,第二下轻轻的“嚓”,刀从金黄的皮间抽回,透明清澈的油脂一下子就顺着刀身溢了出来。撒一点孜然粉,吃时能感受到它在热油里迅速融化的过程。
很快我就发现了两个问题。食堂条件有限,烤鸭离开挂炉,稍微去晚一点就冷掉了。在这之前我从没吃过冷烤鸭。冷烤鸭是很难吃的,皮绵得像纸,油顽固地扒在胃里。同时,半只烤鸭于我而言,实在太多。以前都是我外婆我妈和我三人分吃半只的。我环顾四周,都是情侣或同伴分而食之的。
更快我就找到了解决方式。食堂里配了微波炉,高火转几圈,烤鸭中凝固的油脂更加彻底地融化,爆了一嘴。
至于份量问题,嘴馋时,就只好买一个连着脖颈的烤鸭头,再配一碗隔壁铺满鸭杂鸭血的粉丝汤。一套下来不超过十块,我给它起名“爱鸭套餐”。
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整副的烤鸭了。我有时会想起以前在外婆家吃烤鸭的时光,但那家烤鸭店关门很久了,外婆也因为年纪大忌口油荤,我们每次去看望她,只是陪着吃一顿很素淡的饭。
我记得店主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比当时的我小一点的女儿。老板娘认得我和外婆,见我们路过会笑着打招呼。不知道他们如今去了哪里,改做了什么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