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公园,右拐,沿着草木萧疏的小路走上个十来分钟,就看到了荷塘。
冬天的荷塘寂静清冷,荷花早已杳无踪影,只剩满池卷缩的荷叶,历经了霜降与寒风之后渐渐变成了苍黄色。有坚硬风干的莲蓬悄然挺立于荷叶之中,简洁,峭拔,说不出的寂寥,却有一种深山隐者的禅意,如果折下一枝搁在白瓷瓶里,就是文人雅土的案头清供吧。我站在岸边,继续闲闲地看那些荷,冬日的夕阳将它们镀成微微的古铜色,有的荷杆已经断了,却枯而不朽利剑一样斜斜插在水中。它们一个个那么瘦,瘦得子然一身,瘦得风骨凛凛。如若远远望去,那么一大片的枯荷,像千军万马,或立或卧横逸斜出地映照在粼粼水面之上,仿佛怀素的狂草,疏也疏得好密也密得好,一纵一横之间,俱是金戈铁马兵气森森。
四周安静,只有风在我的旁边吹过来又吹过去。一只黑色的水鸟,老僧入定地立在一朵荷叶上纹丝不动,定格成一幅水墨画。我轻悄悄拿出手机想拍几张,不想还是惊动了它,如梦方醒的鸟儿扑楞楞贴着水面飞向远处,落在我无法打扰的芦苇丛上,多么敏感警觉的小东西。我对它心生歉意——这来自人类的无礼与唐突,尚请鸟儿原谅。
除了在冬季里萧索的树木,岸边还有一片梅花林,疏朗的枝桠间已绽出密密簇簇的深红,活泼泼地聚集在枝头暗香浮动,又好看又热闹,衬得那一池枯荷更加枯淡静默,像是某种隐喻的人生,繁华绚烂之后终要归于沉寂。
河对岸有个咖啡馆,建得亭台水榭曲径幽深。木质的结构颇有古意,只是已经停业很久了,朱红的外漆斑驳颓旧,门被一把大锁扣住,只有两把椅子一前一后,寂寞地靠在临河的亭子里。夏天的时候,这里是绝佳的赏荷地点,我经常会过来点杯咖啡和简餐,然后坐在亭子里看荷花。夏天的荷花开起来真是声势浩大,荷叶硕大浑圆,托举着或粉白或嫣红的荷花,清雅,洁净,盏盏都是佛前的莲灯。一阵风吹过,莲叶田田绿浪翻滚,此起彼伏中一朵朵荷花在风中轻轻摇曳,间有幽幽香气被风送过来,纠缠于鼻间若有若无。比起冬天里荷的枯淡内敛,夏天的荷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年华正好不知人间疾苦,要开就要开得轰轰烈烈繁华十里,因为青春就是要这样热烈张扬,不用着急慢慢开,只有经历了这夏季的韶华极盛,才能懂得在日后漫长的冬季岁月里安静自守。
夜里,寒风吹拂,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我煮一壶水果茶,切了橙子和苹果,又捻上几朵清火明目的杭白菊,一起丢进养生壶里,等它们载浮载沉之时,我靠在暖气片上乱翻书,寻找古人的枯荷。“去时荷出小如钱,归见荷枯也枉然。秋后渐稀霜后少,白头黄叶两相怜。”白头的诗人遇见了枯荷,两两相顾难免伤感。继续翻书,“万木方零落,荷先叶自伤。既圆应有破,久翠渐多黄。”“万柄绿荷衰飒尽,雨中无可盖眠鸥。当时乍叠青钱满,肯信人间有暮秋。”一本书翻遍也就廖廖几首,几乎都是忧伤的调子。其实何必这么悲凉呢,这世间万物本就简繁有时枯荣有序,荣里既隐匿着枯,枯里又会孕育出荣,生命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李商隐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却更想听听雪落在枯荷上的声音,想必也是另一种天籁清音吧。因此,我在这个冬季耐心等待着一场大雪落下来。
等大雪覆盖了一切,我便会踏着那一地茫茫的洁白,去往荷塘,听那簌簌飞雪落在水面,落在梅花枝头,落在那一池枯荷上的寂静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