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写月亮,是因为有个同僚朋友最近发表了一篇文学评论:梦想——读毛姆《月亮与六便士》,读后很有感慨。满地都是六便士,可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视而不见,执拗近似疯狂地要以月亮为枕。在我辈俗人看来简直另类得不可思议,当下社会物质主义风糜,逐金追腥者,不绝于道,重温一百多年前的这本小说,让心灵受次撞击,让精神产生次游离,似乎是很必要的。
无论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其实都是很喜欢月亮的,星汉迢迢,明月皎皎,月亮陪着我们从亘古蛮荒走到今天的文明盛世,它一直在俯视着人类的灵魂,涵养着我们的想象,像摇篮一样,让我们的精神悄然成长且羽翼日丰,我们听着“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背着“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体会着外婆奶奶讲的猴子捞月的童话故事慢慢长大。
前年暑假,七岁的孙女在乡下农庄住了将近一月,晚上,在草虫唧唧蛙声四起的小道上,我指着镶嵌在深蓝夜空中的一弯新月,对她说:这新月是不是像钩?像鹅毛?像小船?像眉毛?像豆芽?……还像什么?孙女一脸认真想了想:“像香蕉?像一瓣桔子?像银汤匙?”我鼓励她再想想,倒让自己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上大学那会儿,如饥似渴地读诗,其中,读泰戈尔的《新月集》,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新月集》译自孟加拉文《儿童集》,它极力描绘和歌颂的是一批熠熠闪光的天使般的儿童,原来儿童就是那冰清玉洁般的新月啊!中国近代诗歌史上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诗歌流派——新月派,囊尽了那个时期我喜欢的大部分中国诗人,徐志摩、闻一多、胡适……。有年国庆节傍晚,我们几个诗友相约跑到附近安大的一块草地上,抽着劣质香烟,喝着苦酸的啤酒,还用烟火燃着了边上的一小堆枯草,火星啪啪直响,大家都很兴奋,对着一轮高悬的圆月,有诗友吟到:“我要捅破今晚的月亮,做成一枚戒指,戴到心爱的人手上……”,站在土坡上,看到蜀山路上那璀璨的华灯,我激情四射地手一指:把那串金色项链也给她捎上。那时的我们也如同新月般纯粹纯洁,像个儿童似的。
前些年,我去云南公干,在弥勒市的西三镇,一个阿细人的聚集区,在连绵的大山深处观看彝族歌舞——阿细跳月,一群青年男女围着一堆篝火,在大三弦和月琴等弹拨声中,或分列,或穿越,或手拉手成团,或一对一击节,前三拍进退转身跳跃,后两拍原地对脚击掌,间或爆发中“哦!哦!”的吼声,节奏强劲,动作粗犷,舞姿矫健,如潮涨潮落。同行的当地记者告诉我,在1949年至1978年改革开放前,象西三的阿细人、撒哈人……穴居大山深处,不事耕作,以打猎吃果为生,我们称之为“直过民族”,意即直接从原始社会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这样的民族在云南就有11个,66万之众。我是第一次听说,险些惊掉下巴。“阿细跳月”是国家级非遗,是阿细人(彝族的一个分支),在月光下跳的舞蹈,是月光把这些青春萌动的男女引出门洞,跑到村前坡后,是月光让他们躁动不安,春心荡漾。汉民族也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雅兴,这样看来,没有月亮便没有曼妙或激越的歌舞,包括“月光下的凤尾竹”,没有月亮就没有爱情的疯狂或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探索世界宇宙的冲动和渴望。
我们常用月亮般皎洁清莹来形容美女,像薛宝钗就面如满月、肤如凝脂,其实月亮本身就是星河系美人是女神。或者说它是一座明丽的宫殿,里面住着美女嫦娥。人人都听说过故事,人人都不止一次地对月凝望过,希望有幸能一睹嫦娥的芳容,可是她总是若隐若现,似有似无,让人好生遗憾,又无怨无悔,这是嫦娥的魅力,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像米洛斯的维纳斯。美有时候就是阴晴圆缺,就是遥远和神秘,就在于思之不得、辗转反侧。
多少年来,人们对月咏叹:“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寄情于月”,“我寄愁心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苏东坡曾发出“明月几时有”的质问,却又有“高处不胜寒”的担忧;李白一次次地“举杯邀明月”,终于在采石矶捉月而死,这样的死法很符合他的性情,为月而死值得。就像思特里克兰德为他的艺术,在荒岛木屋里的壁画中,没有一丝遗憾地死去一样,他们都称得上是高洁之士,比为五斗米折腰、为几个便士苟苟营营强上百倍。人总是要有点理想的,“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记得在和诗如胶似漆的年月里,我写过:“在地上呆久了,要到树叶上走走”,那是附会先贤、拾人牙慧,未出窠臼,迫于世俗,我从来都不敢离开脚下的土地太久。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是温庭筠的《商山里行》,一想到这两句诗,就勾起我对早年某些生活场景的不无温馨和苦涩的回忆。少年时,我常随父亲天不亮就起床,把前日从地里树上采摘的果蔬或打捞的鱼虾,用箩筐担着,走二十余华里的乡间小道,从二坝过江到吉和街早市上售卖,睡意未消,天色朦胧,村庄和树影隐隐绰绰,要过一座座木板小桥,低头看路,草上有露或霜,侧耳听村舍里有鸡鸣狗吠,抬头见天空有星星点灯,残月如钩,父子俩一前一后,相伴无语。这应该是一幅画,当然也是一首诗,让温庭筠写出来了,有些欢喜有些落寞。还有两句诗,我也是过目不忘,“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我的村庄,四面临水,一年四季,除了三九寒冬,村里的妇人晚饭后,都照例拎着大小水桶和木盆,去河边洗衣浆裳,在有月亮的晚上,那景象就是李白描绘的一片捣衣声,那时便觉得长安离我很近,长安应该也是一个村庄。我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因为在月光如水的晚上,也是我们小孩捉迷藏玩得最疯、游戏玩得最兴奋而且不可名状的时刻,可是这样的人间烟火不知不觉中就销声匿迹了。
我一直喜欢一首歌,尤其是在酒后微醺的时候,我时常打开手机,翻出《青玉案·元夕》的原唱,一路走一路听,有时还转发给一些朋友,弄得他(她)们有点莫名其妙。在那个晚上,“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多么喧哗热闹的胜景啊,让人沉醉与忘我,这样的光景只能出现在宋朝,必须是元夕,因为那晚满月生辉,如果是夜省略掉所有灯光,也许更有味道,正所谓“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今生如果还能当回人大代表,我唯一想提的,就是在八月中秋或元宵节停电一晚,让每个人推开窗户,或坐到社台,或走到街上,在月光下沐浴,在月色中相会,大人和孩子一起背诵或默诵我们读过的那些关于月亮美妙生动、沁人心脾的诗句,想想我们人类的前生后世和每个人的当下与过往,多一份浪漫,少几多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