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是我记事以后,家里养的第一条狗。听爷爷讲,大黄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他用板车拉着我,来回走了三十多里乡下土路,从北乡我干奶家抱回来的狗娃。老话说:“犬生九子,必有一獒。”干奶家那条大黑狗,一窝生了十只狗娃,个个胖胖壮壮,虎头虎脑。那九只都仿母狗的颜色,刚等满月,都被亲邻抱走。唯有这一只,浑身毛色金黄,个头最大。吃奶的时候,没有哪个抢的过它,也没有哪个敢跟它抢。可能它就是传说中的獒吧,干奶舍不得送人,一心留着养大看家。我成年以后,干奶还时常念叨大黄:“要不是恁爷打着恁的旗号,天皇老子也抱不走它。”我知道干奶疼我。
大黄小时候的模样,我一点也不记得。因为毕竟那时候我还很小。我对大黄的记忆,是成年以后的大黄。大黄的个头确实威武,别说关庄,就是十里八村,再也找不出一条狗能和它相比。最大的也要比它小上一套。多少年以后,每当关庄的老少爷们说起大黄,都说大黄像头牛犊,是条通人性的义犬。那是他们没有见过世面,也不会形容,眼里只有牛犊。在我的心里,大黄更像是一头威风的雄狮。不仅牛犊高的个头像,砂锅大的头像,披着长毛的脖子更像。因为大黄不单毛色金黄,而且毛也很长。
作为犬中之王的獒,大黄的确不同凡响。大黄平时不怎么喜欢叫唤,早晚汪汪几声,声若闷雷,令整个关庄都能听到。贵人语寡,可能犬道也是这样。大黄走路也不像其它狗那样喜欢扛着尾巴,总是把尾巴平塌塌的拖在后面。它相信自己的实力,不需要通过那种方式耀武扬威。大黄也很少和狗咬架,因为它不主动招惹是非,也很少有狗敢向它挑衅。偶尔遇到不知天高地厚、跟在它屁股后面汪汪的小狗,更多的时候它是不屑一顾。实在吵的烦了,才会调过头去,一口便把那狗摁趴在地。大黄从不欺负同类,教训一下,摁倒就走。那狗便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叫唤着连滚带爬的逃之夭夭。
都说狗眼看人低,大黄不是这样。无论是家里来的贵客,还是门口来了要饭的,大黄都一视同仁,不叫不咬。就是头一回上门的稀客,大黄也能火眼金睛,识出好人坏人来。
在关庄,大黄一生只咬过两个人,一个是大胖,一个是赖孩。正因为咬了这两个人,大黄才赢得义犬英名。
大胖好吃懒做,打小偷鸡摸狗,每当青黄不接的时候,偷生产队里的庄稼便是家常便饭。大黄半庄子大的时候,有一天正躺在我家门口的土堆上晒着太阳,从门口路过的大胖居心险恶,用铁锹狠狠的拍了大黄一锹。大黄就此跟大胖结下冤仇。大黄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打那以后,大黄就总是躲着大胖。成年之后的大黄,不能见到大胖,见一回咬一回,但是又没有一回下口。只有头一回,虽没下口,也把大胖吓的魂飞魄散。那是在大黄刚满周岁的时候,它觉得它已经有能力报那一锹之仇。那次看到大胖,它没有再躲,而是迎面扑上去,把大胖摁倒在地。两只前爪压着大胖的脖子,呲着犬齿汪汪大叫,把大胖吓得鬼哭狼嚎。从那以后,大黄与大胖的战略态势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大黄从战略防御变成战略进攻,每回见到大胖,大黄都把他追的屁滚尿流。大黄在后面边追边叫,大胖在前面边逃边嚎。大黄不是追不上他,而是故意不追上他。每次总是离大胖半步之遥,追着大胖在关庄跑上一圈又一圈。大胖狼狈的爬上村头那棵歪脖子柳树,大黄就蹲在树下瞪眼看着他。等看到大胖裤裆里流下的黄色液体,然后就扭头回家。开始关庄的老少爷们还为大胖捏一把汗,后来看的多了,知道那是大黄在戏弄大胖,不会真咬,也就当成个笑话,跟着看个热闹。
长得这么威猛,却从不咬人。就连欺负过自己的仇人,都口下留情。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说大黄仁义。
大黄咬的第二个人是赖孩。咬赖孩是真咬,是下死口的咬。关庄的老少爷们更加坚定的公认大黄是条义犬,也正是因为咬了赖孩以后。关庄的老少爷们说,大黄不但仁义,还很忠义。
赖孩长的人高马大,一身的蛮力。从小打爹骂娘,在关庄是出了名的恶人。他爹只比他大了十三岁,每回打他爹的时候,总是骂他爹卵子都没长熟,哪有本事揍出个儿来。打他娘的时候,非逼着他娘说出他亲爹是谁。
赖孩长到三十多岁,也没能娶上个媳妇。别说娶媳妇,那些年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有一天夜里,他翻墙到他二大娘院里,奸污了守寡大半辈子的他二大娘。出了这事以后,在公社当着人保组长的父亲,就带着村里的治保主任,把赖孩捆起来送到县上。赖孩被判了三年半有期徒刑。赖孩对父亲恨之入骨,出狱后放话,早晚要灭了我们全家。
有天深夜,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睡梦中的父亲被大黄愤怒的吼声惊醒。父亲知道,院里不进贼,大黄不会那样吼叫。便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拎着放在忱头底下的盒子枪冲到院里。自打赖孩出狱放话以后,父亲就整夜和衣睡觉。
院里只有大黄,还有地上撕烂的衣裳碎片。大黄站在墙头下面,警觉的向上望着。
父亲一看,心想这是赖孩来了。
赖孩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时间不能下床,屁股和大腿上各留下一块碗口大的伤疤。他对外说,是不小心摔倒在犁子上割的。但关庄的老少爷们,都认为那是大黄咬的。因为在赖孩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大黄每天都要跑到赖孩家门口,冲着院子㕵㕵叫唤一回,叫的赖孩心惊肉跳。打那以后,大黄再也不能见到赖孩,见面就咬。不是咬大胖那样的开开玩笑,是见血见肉的死口。
后来赖孩死了。是打他爹他娘的时候,脚下一滑摔倒在犁子上,割断了脖子上的动脉,像杀鸡一样,扑腾扑腾几下,当场就断了气。
关庄的老少爷们说,这就是报应。
我当兵离开关庄之后,不知是哪级的号召,全县都在开展打狗运动。说狗会传染狂犬病,得把狗全都打死。如果谁家不打,乡里就派人把狗打死拉走,还要罚款。为省得罚款,又能吃上狗肉,老实的庄户人家,就亲手把自家的狗送上绝路。有的用绳套把狗活活勒死,有的买包老鼠药把狗药死。
在关庄一带,有这么一句老话:“猫狗,是一口。”意思是说猫狗就像是家里的一口人一样。何况大黄这么仁义,又是我家的救命恩犬,当然更不忍心下此毒手。可是胳膊扭不过大腿,大黄没法不死。为了让大黄死的不那么痛苦,死前吃上一顿好饭,父亲赶集割了两斤猪肉,烀熟炖烂,拌上老鼠药端给大黄。大黄闻了闻,扭头跑出院子,朝着村口方向一路狂奔。打那天以后,我家包括关庄的老少爷们,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大黄。
考上军校的那一年,寒假的时候我回到关庄。刚走到家门口,不知道大黄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直立着用前爪搂着我的肩膀,在我的脸上又亲又㖭,并哈嗒哈嗒的喘着粗气。我以为当兵走了这一年多时间,大黄是因为想我,才对我这样亲热。等母亲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情,知道大黄所受的委曲,我抱着大黄呜呜的哭了起来。看着皮包骨头的大黄,我从旅行包里拿出面包,送到大黄嘴边。大黄狼吞虎咽一连吃了六个。母亲说:“别一下喂的太多,撑住了。”那是我当兵之后第一次回去探家,包里买的除了面包,还有挂面和一些水果。那时的关庄,还没有人吃过面包,也没有人见过挂面。
在我探家的那一个月时间里,大黄只吃我一个人喂的东西。只要我在家,大黄就和我行影不离。我走到哪,它就跟到哪。我要是出门,大黄就躲在我的床下,不出房门,更不出院子。大黄除了不会说话,心里什么都懂。在我假期即将结束的最后几天,大黄的情绪就开始变得低落。看我的眼神里,除了不舍,还有哀伤。临行前,大黄没有送我。卧在床下一动不动,更不用说像上次那样,跟着父亲一直把我送到镇上,看着我上了那辆装满新兵的卡车,目送我远行。我蹲在床前,含泪摸着大黄的头,大黄没有反应。它知道这次分别就是永别。它下了决心和我永别。整个关庄就剩下大黄最后一条狗,它不想让主人为难。大黄卧在床下,不吃不喝,直到第十天,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把它埋在院里那棵老榆树下,这在当时,死后能被埋掉,大黄也算是哀荣备致了。如果搁现在,我肯定要给大黄打一口上好的棺材。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大黄。时常想起大黄,怀念大黄。怀念大黄的时候,常常泪流满面。包括写下这些文字,写着写着,泪水就模糊了双眼。
大黄也没有忘记我,常常在梦里回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