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孺子牛
我七岁时就拿起了牛鞭子。
那还是集体经济时代,生产队为了束缚爷爷的手脚,给了他放两条牛的任务。爷爷是个崇尚自由的人,他照样该上街时上街,该打牌时打牌。但牛不像锄头耙子,可以挂在墙上,天一亮它就要吃草的。这个任务就交到我和姐姐身上。
放牛这事看似简单,也还是有些学问的。你必须挑选那些有嫩草的地方,离村子走远一点,到靠近水沟的地方,草长势才旺盛。但荒山野外,寂静无人,小孩子难免心里紧张,尤其是忽然下雨,在无遮拦的天空下,头顶电闪雷鸣,身受狂风骤雨,恐惧油然而生。很快我一身泥水,像个落汤鸡,骑在牛背上,鞭打牛屁股,催它往家里快跑。
由于个子小,骑牛不稳,有一回下坡时,我从牛背滑到牛头,牛角顶到了胸部,身上青了两块,成为永久的伤痛。妈妈知道后,十分心疼,她只能愤怒地骂我爷爷“老撑头”,害子孙。她只能用热毛巾敷在我身上,用这种土方法为我疗伤。
几十年后,姐姐回忆起这段往事,她说,当时她哭了,是因为弟弟骑在牛背上那么小,一幅可怜的样子。其实她自己也才几岁,照管的是一头脾气暴躁的母牛。
我管的是一头老公牛,按人的年龄推算,它应该有六七十岁了。皮毛灰涩,眼睛里常含泪水,走路缓慢。生产队的人说,这只牛快要辣椒炒肉了。
可能是年纪大了,它变得十分温驯,我骑它时,它自动把头俯下,让我踩着牛角,抓紧它的脖子上的皮毛。它把头扬起,我就顺利地爬到它的背上了。鲁迅先生说的“俯首甘为孺子牛”,正是它的写照。
牛老了,像人一样见多识广,做事有经验,在劳作时,它步子稳健,大人只要扶稳犁把,耕出的就是一条直沟,两边距离均匀。
毕竟年纪大了,它做事有些力不从心了,人们认为它过不了那个冬天。冬天万物萧条,田野望去一片枯黄,老牛只能吃一些干稻杆。它一口一口使劲地嚼着,牙齿左右磨着。爷爷在它面前放一个盆,提一桶井水,那井水冒着热气。老牛把嘴巴伸进水盆,大口地吸了一口。水盆一下子变浅了。牛一次可以喝完一盆水,后人把喝水过量称为“牛饮”。
牛棚是一座简陋的人字茅棚,下面是圆形的浅坑,垫些干草,但牛吃喝拉撒都在其中,里面牛粪尿骚味道很重。牛躺在其中,身子底下总是湿漉漉的,印着尿痕。
每次走进牛棚,我总有些疑惑:牛躺在尿中,不脏吗?晚上呼呼的北风吹着,它不冷吗?我把这些想法告诉父亲,他说:“牛不怕冷,它皮厚。”我对这句话一直持怀疑态度,同样是血肉之躯,牛怎么会不怕冷呢?我们人在冬天要穿上厚厚的棉衣,谁又为牛披上一件外套?
在某一个冬天的夜晚,老牛还是死了,也许是老死的,因为父亲说牛不怕冷。它躺在地上,身子底下是湿的,枯涩的毛发在冷风中瑟瑟抖动。人们把它抬岀来,请屠夫剥了它的皮,大家分了牛肉,它的一生,是劳累的一生,最后连皮肉都奉献给了人们。
后来我还养过其他的牛,都不如这只老牛温驯。
2。以牛为儿
认识王大爷之后,我才发现牛还可以这样养。
王大爷养牛是把牛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的。
他的牛棚坐北朝南,棚口有门,冬暖夏凉,地面始终是干燥的,牛尿流到棚子外面。牛粪及时被捡走。
若是有了牛虱,他会擦药将其毒死。若是有了蚊子,它会在四周挂起蚊帐。
因此它的牛走岀来特别养眼:全身干净整洁,毛色发亮,膘肥体壮。人家的牛纯吃稻杆,他的牛要加米糠,黄豆,豆渣。若是参加斗牛比赛,则另外喂食大量的鸡蛋。
村民一直传说他养牛有一手从不外传的绝招:晚上他偷偷地把牛绳解脱,把牛放到田野偷吃草或别人的庄稼,天亮之前,那牛又偷偷地回家,一切在暗中进行,神龙不见首尾。人、牛达到一种高度默契。
他曾养过一条人称“疯子”的牛,体格魁伟,屁股滚圆,与其他牛相斗,几乎百战百胜。
最神奇的是,这牛只服王大爷。俨然是一支王大爷的“私人武装”,古代有“X家军”,现代有“王家牛”。王大爷用它耕田耙地,拖柴运谷,它服服贴贴,十分卖力。这都缘于平时的感情积累。
王大爷用牛,不打不骂,轻声细语,好好商量,每做一会儿工夫,则解脱牛绳,让它吃口草,喝口水,养养神,然后说:“牛啊,现在要开始做事了,晚上好好休息。”从田里回家,他用清水洗净牛身上的污泥,就像给自己的孩子洗澡一样。
后来王大爷死了,“疯子”牛落到另外一个人手里。那人用牛毫无底线,连续疲劳作战,让它没有喘息机会,牛被激怒了,它躺在田里赖着不起身,那人用扁担狠狠地抽打,就像对待一个囚犯一样。牛被打得遍体鳞伤,只得起身,但它像发疯一样在田里乱跑,踩在榨耙(一种农具,人站在上面,抓住牛尾,在田里滚动作业)上的人被摔倒在烂泥中。那人气急败坏,一腔怨气发在牛身上,对牛又是一顿暴打。牛被激怒,对着人顶撞。那人身受重创。村里谁也不敢用这条牛,队长决定把牛卖掉,听说这条牛很快被杀掉吃肉了。
“疯子牛”失去了王大爷的关照,很快走上了末路,也在意料之中。中国有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 女为悦己者容”,用在这里大概也错不了。
余生也晚,作为养牛的“同行”我不到十岁而大爷六七十岁,我经常向他讨教养牛密诀,并目睹了“疯子牛”从一个宠儿到一个弃儿的全过程。至今我脑子里还经常浮现它的模样。
只是大爷的技术我掌握不了。人们都说:“人不得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如果非要偷吃别人的庄稼才能把牛养肥,我不敢做。可是纵观这个世界上许多所谓成功人士,有几个背后没有血腥掠夺的行为呢?
3。放牛奇遇
作为一名资深的放牛人士,有两件事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一是某一次我为了让牛吃到更好的青草,就偷偷地把牛牵到人家的棉花地里边,不巧的是,被主人发现了,他扛着砍耙,从老远跑来破口大骂,“是哪一个卖X生的,死瞎了眼,把牛赶到老子棉花地里放!”看到一个成年人操着家伙,凶神恶煞地发火,我脸都吓白了,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冲到我面前,扯着我的脚,拉下牛背,啪的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用砍耙打牛,牛受到惊吓,往外逃窜,慌不择路,果真踩着了棉花苗。他接着骂:“你死瞎了眼吧,不晓得牛会踩死棉花?踩死的棉花你跟老子赔!”我一个小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我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又担心牛被他牵走,无法向父母交代。
另一件事是我放牛时,闲着无聊,就用手中的竹棍子鞭打地坑上的青蛙。牛吃草惊动了草窠里的青蛙,它们慌慌张张地往四周跳。我用小竹棍,一打一个准,青蛙突然受到致命一击,它马上四肢伸直,因为痛苦而全身痉挛。我从扑杀青蛙中感到了无穷的乐趣,越打越猛,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责疑:“毛仂,为什么要打死青蛙?它是吃虫子的呀!”
我一看,原来是村长。他站在我面前,对我进行了教育。老村长说:“毛仂,青蛙又没有伤害你,为什么打它?你试一试,要是有人打你,你不痛吗?”我的脸在发烧,我对他保证:再也不打杀青蛙了。
现在想来,我虽然一贯与人为善,但我骨子里也有人的劣根性,有时以虐待生命为快乐。如我喜欢扑杀老鼠,曾想过十几种方法杀死老鼠:如放药,放笼子,用火烧,用水溺,用针刺,剥皮,⋯⋯等等。但老村长的一番教导,如当头棒喝,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4。弟弟借牛
后来分单干了,我家没有分到牛,但我家田地十几亩,总不能用手去掘,于是经常向别人借牛。
当时外公家有牛,是和另一家共养的。
父亲派小弟运光去借牛。
外婆热情地接待了小弟,先让他吃饱喝足。但外公沉默不语。外婆说:“毛仂,你把牛牵去,用好了就送回来。”外公的脸色变得阴沉了下来,仿佛即将下雨的天空。弟弟虽年纪小,他的心是敏感的,知道外公不同意。
但外婆向来对娘家是毫无保留的,“精忠报国”的,(外婆本是我爷爷的妹妹,她把女儿嫁到娘家,这叫亲上加亲。)她极力主张把牛借给娘家,在这个抢种季节,早种一天,多一分收获。
当弟弟把牛牵走不远,就听到了外公雷霆般的吼声:“你做好人,把牛牵走!把牛累死了,谁来帮我们?”外婆无力地争辩着,为了娘家,她和外公多次大吵大闹,也撕打过。
穷人家孩子懂事早,弟弟从小多愁善感,听了二老的争吵,深知外婆夹在中间的为难,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求人不如求己,这成为弟弟无论在什么艰难的时刻都能积极向上的信念。
5。泥鳅与歌声
分单干以后,爷爷负责家里的田地耕种。
爷爷耕田的时候,我打着赤脚跟在他身后。提着一个小桶,眼睛紧盯着泥土里犁刀的痕迹,那痕迹油光水滑的。刚刚翻开的泥土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犁铧使泥土有规律的翻向一边,好像天上卷着的云层。爷爷一边扶正犁把,一边也密切关注犁刀之下。
我们十分期待的是犁刀下的泥鳅。
那时候种田人在冬天必须把田耕一回,名为冬耕,目的是让冰雪冷冻一回,杀死藏在其中的害虫。其时泥鳅进入了冬眠,它藏身在一颗颗稻根之下。犁刀正对着稻根,把它的洞翻了个底朝天。有的一半身子在洞里,它紧张地往里钻;有的完全暴露,它扭动着身体,想滑走;有的不幸被犁断了身子,鲜血淋漓,还在挣扎。我一边往桶里丢,一边又用手挖。即使断头的泥鳅,也照单全收,爷爷有时把牛停下来,用竹鞭子翻动泥块,帮忙查找漏网之鳅。
那时的自然环境非常的好,田里的泥鳅特别多。一个上午可以捡到两三斤,带回家慢慢吃,爷爷喝点酒,一筷子夹一只泥鳅,辣呵呵的,香喷喷的。他的脸红了,额头上满是汗,就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拭。我们跟着一起享受着纯野生的泥鳅的美味。只是可怜了那头老牛,它仍是吃它的干稻杆。
现在由于农药的大量使用,机械化作业,人们又放笼子,用高压电打,致使田野里的泥鳅几乎灭绝。即使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泥鳅了。
爷爷除了耕田是把好手,耕地更是一种艺术。记得小华山脚下,我家有一块一亩八的地,大到一马平川。爷爷驾着牛自由驰骋,如入无人之境。他先是初耕一遍,那线条笔直的如木工弹的墨线。牛不紧不慢的,犁的深浅一致,这需要人牛的配合默契,看似简单,实质要几十年的修炼,才得如此化境。我曾试过一次,耕得弯弯曲曲,忽深忽浅。爷爷笑了笑,赶快接着重来。
第二道工序是“辗地”,就是用辗把土疙瘩辗碎,拖平。辗是一种农具,人站在上面,牛要拉动两百多斤的重量,颈脖子上被粽绳勒出了深痕,它默默地负重前行,再苦再累也不埋怨一句。小牛还在吃奶的时候,它不识事务地跑来钻到牛肚子下找奶,被爷爷打了一鞭,负痛逃走。母牛正在工作,顾不上自己的孩子,它只是无助地看了一眼,继续努力工作。
一亩八的地总是要干到太阳下山才能完工。此时,田地里的人基本都收工了,落日衔山,暮霭四起,百鸟归林,爷爷却站在辗上,一手牵牛绳,一手抓紧牛尾。辗子欢快地发出呢呀呢呀的声音。此时爷爷好像诗人进入了创作高潮,他轻轻地挥着鞭子,和着呢呀呢呀的辗子,喝起了赣剧《苏三起解》:
“苏三,离开了洪桐县,转身来在,大街前⋯⋯”
他的声音婉转悠扬,山回谷应,一些路过的农民也停下来欣赏。牛高扬着头,仍然是不紧不慢地走,仿佛也听懂了。爷爷的曲不是唱给牛听的,也不是唱给山听的,他是唱给自已听的。我从中听到了一个人发自内心的自由的欢呼。突然觉得天底下这是最美好的一幕,一个人可以直抒胸怀,自由地劳动,自由地歌唱。天地即是舞台,草木皆是观众。这时候,应该是爷爷最奔放舒畅的时候吧。
在生产队时代,爷爷桀傲不驯,备受大队干部打击。又因为曾祖做过国民党的保长,村干部无缘无故都要批斗他,因此郁郁寡欢。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爷爷墓旁的那棵小树都长成大树了。
6。牛串与牛角
牛在一岁之前,就是没笼头的野马,到处乱窜,讨人嫌得很。这一点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子,无所事事,游游荡荡。它们有时结成一伙,在人家田地里嬉闹,啃食幼苗,踩断苗杆,善良一点的人上门告状,阴险一点的人就拿棍子追打,或用刀刺。此时,养牛的人就要考虑给牛上牛串了,也就是立规矩了。
牛串是用竹子削的一头尖,一头扁的小物件,几个人先用绳子套住嫩嫩的牛角,把它控制在一根柱子旁,牛劲很大,要几个壮汉牢牢的按住,一人把牛串刺穿鼻子两孔之间的隔膜,在刺穿的那一刻,想必是钻心的疼吧,牛全身一震,仿佛触电一般,头往后缩,但躲不过几个壮汉的有力的大手。鲜血流出来的那一刻,即宣布它的自由时代的结束,牛生一入深似海,从此自由是路人。这就是它的宿命,是牛就有这一遭。
牛角是上帝赋予牛用以自卫的武器,在远古时代,老虎,狮子都是它的天敌,作为食草动物,它恪守的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古训。
但被训化以后,牛角成为人类观赏斗牛的工具。人类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极力怂恿它们同类相残。
一旦两头雄壮的公牛相遇,难免一切恶斗,彼此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在牛群中看对方不爽。于是一场打斗仿佛夏天的风暴,瞬间来临,它们从老远狂奔过来,“嘭”的一声两头对撞,若是力量悬殊太大,一方会夹紧尾尾赶紧逃命,这叫好牛不吃眼前亏。若是势均力敌,则战斗逞胶着状态,彼此四足攒蹄,肌肉紧绷,牛角交换位置,直戳对方痛点。眼也斗红了,血也沾湿了皮毛。地上满是牛蹄印子。一旦某牛占了上风,另一牛则知难而退,撮腿就跑。另一方则“宜将剩勇追穷寇”,穷追猛赶。观众欢呼雷动,慌乱中让出一个口子,以免牛踩。
这种场景从前在乡下经常上演,成为人们无聊生活的一种刺激。
我第一次看到自已的牛与别人的牛相斗时吓哭了,不明白两牛无冤无仇的就打起来了,而且人家越怂恿,打得越起劲,这不中了人的拖刀之计吗?什么深仇大恨,不能和平解决?最耽心的是牛角万一刺进了眼睛怎么办?人也真是,眼睁睁看它们打生死架也不拉开,反而以此为乐。我回家找父亲帮忙拯救我的牛,父亲却一点也不在乎,他说,等一下自然就会好的。
记忆中王大爷的牛在打斗中几乎是常胜将军。
俗话说,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前面说过,王大爷爱牛如子,又特别注意牛的营养。它的牛身体特别强壮,力气特别大。周围几个村没有对手。
在斗牛前,王大爷亲手喂它的精料,甚至打碎几十个鸡蛋让它喝。保证充足的能量,然后抚触它的头部,对着它的耳朵轻言细语,牛人之间好像可以跨物种无障碍的语言与精神交流。据外人说,王大爷在关键时刻往往授予他的牛儿子以锦囊妙计。可惜这些神秘的招数随大爷仙逝久已脱传,否则中国斗牛总教官一职非我村王大爷莫属。而王大爷又不识字,因此未能著书立说,成为中国斗牛界最遗憾的大事。
7。草坪放牛
下半年鄱阳湖水位下降,昌江只剩一条细细的带子,一块广阔无边的大草坪出现了,远望过去芳草鲜美,仿佛一块绿毯从天而降。此时田野一片枯黄,农事已闲,村民们就把牛赶过小河,到草坪吃草,一解草料之竭;一解放牛之烦。
每天早上大约八九点钟,牛从四村八寨汇聚成一条浩浩荡荡的牛流,来到岸边准备渡河。
时届初冬,河水冰冷彻骨,有些身体差的老牛刚踏进水中又往岸上退回,主人见它不想过河,就用鞭子抽打,它沿河走去,主人又叫人帮忙,两头拦截,它走投无路,只有下水。河面上浮着几百个黑影,一道道水波两边分开。登上草坪之后,它稍等片刻,把头尾一甩,水花四溅,这才进入草坪,一呆就是一天。
傍晚时分,主人则站在河边,等牛过河。草坪上往往要有一个专门看牛的人,他一步步收拢牛的圈子,把它往回赶。有时,某些牛因贪玩落单,主人还要坐船过河找牛。此时,太阳快要下山,草坪望去,雾气腾腾,无边无际。找一条牛就像海里捞针。主人焦急地呼唤:“哞,哞……”有的牛儿比较聪明,闻声赶来,此时人牛皆大欢喜。有时空手而归,则期待明天它能回家。
牛一上岸,全身湿漉漉的,热汽腾腾。照例是头尾一甩,搞得主人一身是水。所有人都忙碌着,在牛山牛海中寻找自己的那一条,这绝对考验主人的眼力,以及人牛之间的默契。有时牛已到家了,主人还在河岸上摇头晃脑的找牛。岸上湿淋淋的,到处是水,牛蹄印,牛粪,牛尿,但二十分钟左右,岸边又恢复了平静。
有时初春寒风冷雨,零下的温度,牛一上岸,冻得发抖,突然倒地,无法站立,主人必须找人帮忙把它用车拖回家,准备卖牛肉了。人们总是说:“冷不过的春天,热不过的秋天。”主人的懒散与冷漠,往往致牛冻死。他只图自己省事,硬是把牛逼过河,然后自在玩一天牌,岂知体质较弱的牛就直接被冻死了。一些有爱心的主人则将心比心,绝不在这个时候赶牛上坪,宁愿关在棚子里送水,送草。安全度过春寒,牛才迎来又一年的新生活。
8。卖牛与杀牛
进入新世纪以来,原先用牛的老农已七老八十,年轻人99%的都出门谋生了,传统的个体农业只是亏本。这时,新的耕作方式已经来临,那就是由种地种田大户统一管理,机械化生产。
水牛性情刚烈,一般人驾驭不了,比如它好斗,夏天喜欢赖在水里。农村人逐渐抛弃了水牛而以黄牛取而代之。黄牛性格温和,再热也不喜欢呆在水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举目四望,农村里到处都是黄牛。水牛成了稀有动物。人们养黄牛就像养一只猪,为的是卖给杀牛的人。
记得我村有一户人家,他养的一条公水牛十分通人性,但主人已老,小主人又出了门,主人决定把它卖掉。当牛贩子把它拉走时,它死活不开步,以至牛绳被拉断了,牛鼻子流血。它含着泪水望着多年的主人,然而主人无动于衷。它被买牛人用木棍抽打,鲜血淋漓,万般无奈,它一步一回顾,还是被赶上了死亡之路,直接拉到宰牛场。多年来的人牛之情化为乌有,只剩主人手上一叠钞票。
在中囯几千年的农耕时代,牛的作用是举足轻重的。官方甚至以法律形式确定私自宰牛非法。民间也以为宰牛是造孽,来世要变牛变马。
但我村有一个人不信这个邪,他爱做的事就是杀猪杀牛。
牛体格强壮,力气大,不容易对付,老王自有办法。他把牛绳系得很短,牛不得不低着头,老王把铁锤藏在身后,靠近牛身时,对着牛的眉心狠狠地一击,牛瞬间倒地,四脚哆嗦。接着两下,三下,牛被锤晕了,他则一刀捅进牛的喉咙,血咕咕地流淌着。
还有一种办法是电击,他把两根铁丝接到牛身上,推上电开关,牛也是立刻倒地,关上电源,老王则趁机捅刀。
据说老王身上杀气重,狗见了他不敢叫,牛见了他浑身发抖。有些牛见到他手拿尖刀,知道死期已到,顿时泪水哗哗,甚至下跪求饶,但老王不为所动。现在老王也七八十岁了,一身的病痛,迷信的人说这是报应,像老王这种人,死了阎王老子要剁断他的手,罚他来世变牛马。因此,他死后,家里人必须给他戴一双红布手套。
至此,与人类亲密合作了几千年的牛类,在工业化时代完成了它的神圣使命,下一步就是走进屠宰场,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味佳肴。人类的百科全书将这样写道:
“牛,一种大型食草哺乳动物,皮,可制皮鞋,皮包,肉,味美,可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