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吃少穿的年代,春天的景象在饥饿中总少了一些暴发的力量。青黄不接的光景,不是色彩过渡的气息折断,而是味蕾少了可循的满足。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还在熟睡中被二姐叫醒。二姐一边掀开我的被子,一边说快点起来,去晚了就没活干了。我揉着半醒的眼睛,胡乱地穿好衣服。这时,母亲走到我的床前,说外边有点冷,让我戴上帽子。我跟着大姐和二姐,每人挎着一个篮子,往张福河东边的十堡生产队赶去。头天晚上听二姐说,摘5斤豌豆可得两分钱。我很兴奋,两分钱能给母亲买一盒火柴呢。昨晚兴奋过了头,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烙烧饼,睡眠显然也挨了饿。
十堡生产队离我们家大概有三四里地的样子,我们一路小跑着。大姐说,快点走,去晚了可能摘不了多少。二姐说,当心路上有小坑,别崴了脚。我们跑着跑着就听到了小鸟的叫声。一路上,槐树多,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这朗朗脆脆的叫声,在春天的晨光里很是喜人。
我们奔到摘豌豆的地方,已经有人在摘了。这时,太阳已染红了东边的天空。摘豌豆的人群中,有个妇女爱说话,总被人吃笑。田头有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人,嗓门很大,大声地对我们摘豌豆的人说,要摘得干净些啊,不能漏摘了啊!他一边喊话,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巡视。我在心里暗暗地和大姐二姐较劲,争取比她们摘得多。三月的清晨里,在邻村的豌豆地,我只顾低着头干活,全然不顾露水打湿了衣裤。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那个大嗓门的人喊了一声:“不用摘了,开始称分量了!”那声音,在空旷的庄稼地里显得格外的响亮,就像军营里的一阵哨声,俨然是一种命令。听到这喊声,我又慌忙地多摘些豌豆,直到有人过来催促才作罢。
回家的路上,虽然裤管被弄湿了,鞋子上踩了很多烂泥,但手里握着劳动得来的两分钱,我不住地在大姐二姐面前显摆着。走到村头时,才感觉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在盼望和等待中熬过了六天,终于又到星期六了。早饭后上学前,我跟二姐说,明天早上我们起得再早一点吧。二姐问我,起早干嘛?我说,去摘豌豆啊。二姐没好气地说,她前两天就打听过了,豌豆已经摘光了。我问道,哪里还有豌豆摘呢?二姐说,附近只有十堡生产队种豌豆。听了二姐的话,我感到有点惋惜,又有点失落,没地方可以挣钱了。
四月的槐树花开了,整个村庄被绿叶包围着,被槐花点缀着。春风拂动着树叶,槐花的香溢满村庄。在挨饿的春天里,我得空就会采集槐花。母亲将槐花在锅里过一遍开水后,去水后放点盐,然后做成馅包成玉米饼。母亲说,这样吃法,既可省粮,还能改善玉米饼的味道。玉米饼有点咸味,还有槐花的嚼劲,自然要比单纯粗糙的玉米饼好吃多了。
有几次,放学回到家,我向母亲叫饿。母亲心疼我,说等到星期天吧,看看街上有没有卖红薯的。到了四月份,地窖里过冬的红薯能留下来当然很少了。到了星期天上午,拿着母亲给我的五分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去街上买红薯。我转来转去,还真的看到有一个人在卖红薯。我走上前去,蹲在红薯前,一个一个地用手捏了捏。那个卖红薯的大人说,你这个小孩子还知道捏捏呢。没有坏的,你看看硬不硬;你再闻闻看,有没有霉味?看他那底气十足的样子,我捏了捏几个红薯,确实没有软的。我又将红薯一个一个拿到鼻子前闻了闻,也确实没有霉味。我买了四个红薯回家了。
回到家里,我把买红薯的经过跟母亲说了,母亲听了之后笑了笑,也捏了捏红薯,说红薯还真的没有坏呢。来串门的三妈跟母亲说,这都四月份了,没想到街上还有卖红薯的呢。母亲将四个红薯煮熟了,我一口气吃了两个。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三妈对母亲说,看把大峰饿的。三妈接着说,听讲十堡生产队都分田到户了呢,我们生产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动静?母亲说,听大峰他大大讲,我们大队分田到户也快了。父亲是公社综合厂书记,应该有消息来源的。三妈叹了口气说,等分田到户了,粮食够吃了,小孩子也就不会挨饿了。
少年是人生的春天。
我的少年时代,左邻右舍都挨过饿。或许有过那段特殊的经历,才塑造了人的坚强的基因。少年的春天,如同那豌豆、那红薯,无声地融进了血液,陪伴着我感受美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