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端午和粽子，最初的记忆是我奶奶，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亲手包粽子。
我甚至觉得，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幸运，经历过家里有老人包粽子、包元宵的传统节日，因为现在的都市家庭里，很少有人做这些事了，以后，或许更少了吧。
我妈在我出生一个多月后，因为要去南方学习，就把我放在楼下奶奶家，此后我就一直跟她一起生活。跟我所见过的，她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性不太一样，别人家的奶奶都是以家庭生活为中心，买菜做饭抱孙子，但她不是，从我记事起，周围人就都叫她“马主任”。她是街道办主任，在我的印象中，我奶奶的工作好像比我爸妈还忙，每天早出晚归，有几次早晨来不及送我去托儿所，就把我一个人锁在家里。还有一次，她直接带着我去了民兵训练的打靶场。
所以能在端午节给一大家人包粽子，对我奶奶来说实属不易。她总在节前的那个星期天就开始忙乎了，一大早就催我起床，上街采购。
那时长春的集市，商贩们在路边摆摊儿，她拽着我一家一家看过去，先选粽叶，闻一闻，再用手搓一搓，跟我说：“有清香味并且柔韧度好的才是好粽叶，包出来的粽子香，煮时间长也不会漏馅儿。”
选好粽叶，还要买糯米和小红枣。她麻利的把一切搞定，然后回家又洗又泡。等到端午那天，她把装满食材和粽叶的大盆铺满一地，自己坐在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包好一个一个粽子，充满仪式感。
我那时大概四五岁，凑在旁边玩，也会被她手把手教。她手势精道，很快就能包好一个，四个角严严实实的。我学不好，但也能勉强包出一个来，歪歪扭扭的混在里面。到下午时，所有粽子都包好了，用一个大锅煮，家里会弥漫浓浓的粽子香气。
现在回想起来，我奶奶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护着一大家子人。有她在的时候，小家庭有向心力，大家庭有运转核心，日子过的热热闹闹的，每个人的安全感和幸福感都很强。
后来奶奶走了，在我上大学时，我没赶上给她送终。随着她的离去，一个大家庭也就散了，各过各的，冷清了很多。
不过包粽子这事儿，我爸传承了下来，还加了自己的发明创造，在糯米里放各种果脯，杏干、苹果干、桃干什么的……那时我已经上班，包粽子的过程没参与，下班后，他就从冰箱里拿出各种口味的粽子，献宝似的给我们炫耀，强迫我们一个个都尝一遍。
说实话，他那些发明真不怎么样，酸溜溜的，我基本咬一口就放下了，最后都是他自己悻悻地打扫残局，抱怨我们不懂接受新事物。
再以后，我爸病了，家里再没人包粽子，端午节我偶尔从超市里买回几个，随便吃吃应个景，却如同嚼蜡……很多年的端午都过得寂寂廖寥，完全不像节日。
倒是有一年，端午那天，我在公司的办公桌上发现一个小粽子，当时饿得不行，也不管是谁的了，剥开就吃，最普通的小枣粽，可是那个香啊，一下子就找回了童年记忆。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只吃别人家里包的粽子，如果没有宁可不吃。小同事听说了，从延庆的家里给我带来一大包，她婆婆包的，两种，糯米红枣的和大黄米红豆，我藏宝一样存在冰箱里，隔两天吃一个，幸福了很多天。
原以为，包粽子和吃粽子这事儿离我越来越远了，生活里不会再出现一大堆粽叶，一大盆泡好的糯米，和小板凳，慢悠悠的时光……就算想再吃一口我爸包的酸溜溜的粽子，也没可能了。
但是，它们在不知不觉的某一天，竟然就出现了。
那年端午，我去嘉兴采访粽子传承人胡老先生。嘉兴这个江南温雅小城是粽子发源地，粽子不只在端午节才有，它也是当地人早餐的主食之一。
胡老先生带我们到工厂参观，浓郁的粽子香气滚滚扑鼻，流水线上工人们熟练的手势像闪电。有红枣红豆的甜粽，还有各种咸口粽子，尤其腐乳肉粽，腐乳与猪肉搭配出来的特殊香气回味绵绵，让我对粽香的体验又提升了好几个层级，就像身在水乡一样，移步换景，曲径通幽。
胡老先生手把手教我包粽子，说“四角粽，包出来是四个等边三角形，紧实度要适中，不然的话煮在锅里，糯米会吸收过多或过少的水分，出来的口感和味道都不会好”……这话好熟悉啊，分明是几十年前我奶奶的原话。
所有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说的就是现在么?我原以为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或许，那些我们以为失去的，只是走得快了一点，超过世人的步伐，在前面的，不知什么地方等着呢，一个人，一段话，一处场景，一次偶遇……也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曾离开过，萦萦绕绕守在周围，说不准在某一个时刻，就会再现，以一种你完全料不到的方式，重回眼前。
我奶奶活着和离去的时候，我都太小了，不懂人间和天上。我所接受的教育体系里，没有“死亡”这一课，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太敢想关于她的一切。随着年龄渐长，也才渐渐想通了一些事，比如，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忘记才是。从这个意义讲，她从不曾离开。因为她爱我，而我，也从没忘记过她。
当然，她归来的时候，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虽说再也回不到热气腾腾的大家庭，但，也不再害怕失去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