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会比他们先走到村子。
那时天没有全黑,头顶的云还是红的。
我们一群人,朝西边日落处走。
一件什么事让我们走到这么晚,我记不清了。
正好走到一个沙沟沿上,路分成了两条。
“右边这条路很难走。”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说。
前面的几个人,已经走上左边的路。我一扭身踏上右边的这条。
难走的路通常是捷径。
我心里想着。后面有脚步声跟了上来,我没有回头,不知道哪几个人跟我走上这条路。
穿过一片玉米地后,我们发现大渠上的桥断了。
几根木头斜插进水里,渠水黑黑地向远处流。我们听见另一条路上的说话声。
夜晚使远处的声音显得很近。
田野已经变得灰沉沉。
星星出来了,星星像一些走远的灯,让地变得更加黑沉。
我们被挡住了。
离村子还有一大段路,要穿过一片碱地,再过一个沙沟。
能清晰地听见那条路上的说话声,听见村子里的狗叫,说明他们进村了。
我们全默默站在渠边。
过了一会儿,前面的村子安静下来,先到家的那些人已经睡觉了,或许不会睡着,全躺在炕上,侧耳听我们的动静,听着听着睡过去。
他们知道我们走上另一条路,或许还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我一直没朝后看,也没往左右看。
不知有几个人站在我身边,他们都是谁。
我们全黑黑地站着,没谁说一句话。
多少年后我回想这个夜晚,我的记忆到此中断了,不知道那以后我们去了哪里。
渠水又深又急,根本不能趟过去。
天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们是否摸着黑退回去,在沙沟沿下找到分岔的另一条路。
是否顺着渠沿,一直向下游走,找到他们刚刚走过的那座桥。
有没有人在那个夜晚,走出村子找我们。
我们中间谁的父亲,半夜发现儿子没回家,提着马灯,或举着火把,从那片荒野上呼喊着找过来。
那以后的事我全记不清,像一个梦做到那时醒了。
我回想一同往回走的那些人,好像全是同村的,又好像一个都不认识。
再回想水渠那边,响起人声狗吠的村子,我的家并不在那里。
我回忆那个晚上我的模样。
我好像站在对面,清楚地看见那个夜晚渠边的我,大概十几岁的样子。(我真的长到十几岁,我的生命不是在五岁时停住了吗?)
我看不清我的衣服,或许皱巴巴的,很旧。看不清融在夜色中的头发。
但我清楚地看见那就是我,瘦削的脸庞,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望着什么都望不见的远处。
我问过我母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夜晚我没回来。
有没有这样一件事,村里出去好多孩子,一些回来了,一些被一渠水挡住。
那个晚上一过,村里少了许多人,好多母亲没有了孩子,过去多少年后,这种缺少愈显得大。
村庄越来越空荡,那时走失一个人,多少年后就少一个家,子子孙孙少下去,这种缺失在时间中无限扩大。
迟早有一天,会有人走入那片荒芜的时间。几乎没有谁能穿过它。
有时我又觉得,我的家就在渠对面那个村子。
我常常在黑夜回去,走进一间没灯的房子。
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间房子里醒来过,只是一次次地回去,睡着。
接下来的记忆全是黑夜。
我不知道以后的早晨是什么样子。
和我睡在一起的那一村庄人,最后谁听到了鸡叫,醒过来。
又开始春播了。
土地冒着热气。
或许我跟人们一起醒来,日复一日地生活,我长大,娶妻荫子,只是我不知道。
我早已忘记模样的女人,在哪个村庄里抚养着我的一群儿女。
他们等我回去。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在等自己回来。
除了那座桥断了,那以后的生活又发生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好像就睡在村里,哪都没去。
我只是看见我从远处回来,被一渠水挡住。
我安安静静,没有喊一声,也没起身,提一盏灯走出去。
我的记忆在那一刻中断了。
以后我去了哪里,回到哪个村庄,我记不清了。
我老了以后,时常靠在墙根,晒着太阳,想不清曾经的哪一种生活,使我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的腿是在梦中跑老的还是现实的一件小事把腿跑坏了。
也许我真正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看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