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多病的母亲,怎么也没料想到要独自撑起一个八口之家。
我的老家在农村,一个有山缺水的小山村。村里四大幢泥瓦房散落在半山腰,门前有零星的几坵稻田和三口小山塘,小山窠有一口水井。山塘水和井水,供十二户人家的日常用水。屋前南北中各有带状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下,屋子四周都是山,山上稀疏生长着油茶树、杉木和松树。
1980年底生产队实行“责任制”,分田到户,父亲在县城工作,我刚考上师范,两人吃商品粮没有分到口粮田。八口之家有六人共分得13.2担、约4亩的口粮田。这些稻田分散在屋背山、屋前山腰、鹅脑上、马躺坵东面和鹰潭河子背,稻田贫瘠,分散在五处,有三处路途遥远,每坵田面积小,耕作起来异常辛苦。
不过,父亲不多的工资可以直接供家里使用(大集体时需交生产队购买口粮),家里有了口粮田,再加上山间的瓜地,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应该比大集体更富足,这是无疑的了!父亲母亲憧憬着1981年更加幸福美好的生活。
岂料过完春节一上班,组织上决定对我父亲实行隔离审查。原来他单位一同事举报他贪污受贿,当年正在开展“严厉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隔离审查期间,组织上对我父亲进行内查外调,单位只发给父亲生活费。不允许亲人探视父亲,母亲见不到父亲,家里失去了主心骨,母亲一时不知所措。但家里一天离不开她,她毅然抹去泪水,凭她对父亲的了解,她坚信我父亲是清白的,经得起审查的。她觉得自己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撑起这个八口之家。
她起早贪黑忙着家务事。天麻麻亮就起床挑水做饭,浆洗衣服,养猪喂鸡,抚养孩子。
她挑着畚箕,手握锄头,赤脚走向田亩和山地,锄草挖地,播种插秧,割稻收瓜,忙着耕田种地。一次去鹰潭河子背清除田坎杂草树木,她左手搂住小树枝和杂草,右手飞动镰刀砍割,一条青蛇在左手搂着的草木间扭动,吓得她丢掉了草木,飞奔到田埂上。手抚着胸,喘着粗气,大睁着双眼,惊魂不定地看着青蛇慢慢腾腾滑向沟涧中。山谷中只有叮咚的水流声,偶尔远处有野鸡的咯咯叫声响起,整个大山谷中只有她一个人,太孤独无助了。她确定安全后,又下田去,用锄头对田坎杂草树丛先敲打一遍,目的是驱赶草木丛中的毒蛇,然后再去砍割草木。
临近中午,下起了大雨,母亲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草草的吃完带来的白米饭,继续不停劳作。清理完杂草准备回家时,小河水已涨起来了,水很深很湍急。回家需要经过同一条河的五处河段,各处河段没有桥樑,涉水过河已不安全了。母亲只得孤身一人,徒步艰难爬上高峻的石屋山,翻越石屋山,越过山岭,转入深山长窠里,取道火烧排山脚,走山路回家,多走了许多路程。
回到村里,家家户户已闪耀着煤油灯光。我二妹也在家灶前添柴烧水,她已辍学在家帮忙,那天她到屋背山稻田砍割杂树草皮,比母亲早回家,正烧水好让辛苦一天的母亲洗个热水澡。三弟寄宿在大王村小学,四弟随便吃了点晚饭,去三里外的五星村小学上晚自习了,五妹站在灶膛边烤火,四岁的六弟则伏在饭桌上流着口水睡着了。
母亲放好农具,拿下斗笠,脱去蓑衣,进屋抱六弟到床上睡,胡乱吃了晚饭。掀开水缸盖一看,缸里没水,拿着手电,挑起水桶,戴上斗笠,到半里外的井里挑水去了!母亲每天总是这样不停的劳作,起早贪黑地忙着家里的事,又忙着种田种地,以保证一家人的生活。不停的劳作,母亲瘦弱多病,她一贯节俭,不舍得花钱看病,也没有时间去看病。一旦生病,她便抓一些家里自备草药炆煮,身体稍微好一点,便又下地劳动了。如果身体不见好转,便不得不懒在床上,捱到身体好转些。
更让她操心的是孩子的教育问题。开学时,母亲便只好东挪西借,筹孩子们的学杂费,让他们不会因为父亲受审查而辍学。有时她要充当起严父的角色,要对不听话的孩子严厉训斥,甚至动口动手打骂。有时要由“严父”秒变成慈母,做好可口的饭菜,让孩子们吃饱吃开心,感受到家的温暖。有时还不得不放下大人的尊严哄着刚被训斥的孩子。让她最放心不下是三弟。因五星村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到初中一年级合并到大王学校。那年三弟读五年级,学校离家远,要翻越五里的山路,三弟便寄宿在外婆家。三弟长得瘦小,挑不动寄宿要用的箱子、被子、大米和书本。开学时,母亲便要挑着担子送三弟到大王村外婆家,每到周末她要到外婆家接三弟回来。
1981年父亲一整年接受组织上的审查,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往家里送过钱。一个八口之家硬是由病弱瘦小的母亲撑起。母亲是个平凡的农民,虽然没有文化,但她聪明忠诚,明白事理,自有主意,坚守家庭阵地,殚精竭力从田地里刨食,勤劳节俭,顽强坚韧,以一己之力,让一家人紧密团结,过着温饱生活,让子女能如常背上书包上学,健康成长。
除夕,父亲回家过年啦,组织审查的结果,父亲是清白的。
母亲的1981年是不平凡的一年,那年她40岁,她瘦弱多病,养育着六个孩子,独自撑起了一个八口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