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母亲常常跟我讲起许多往事。
母亲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她在娘家当姑娘时土地还没落户,生产队社员集体做工分。那时候国家不强老百姓生活艰苦,母亲也跟着外公外婆一起做工分。做工分的收了工去大集体食堂吃饭,说是吃饭无非就是一顿稀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有稀饭。年纪大的老头儿做不了工分在家做些手工艺品,年纪大的老太太在家带小孩儿缝缝补补。有些时候集体食堂连稀饭也供应不足。那时候人们想尽一切办法填饱肚子。把晒干的红薯叶放在水里泡涨加点儿面粉煮着吃;把从大集体分回的少量五谷杂粮磨成粉煮糊糊吃,甚至有些时候连糊糊也没有多余的,用碗盛少量糊让孩子们吃了哄着睡着后,大人们才敢正而八经吃一碗糊。但吃那些东西都没阻碍消化,最凄婉的是当那些食物贫乏后,人们挺而走险吃起一种白色的泥巴,我们当地称那种泥巴叫观音泥,人们把观音泥弄回家,加点儿菜叶子揉成团子蒸着吃,那种东西吃一两回撑得住,多吃两回绝对受不了,有个别的吃了超量的观音泥不消化活活撑死了,母亲跟着外公外婆吃了一回观音泥。
母亲娘家极度清贫,外公一辈子没学一门手艺,尽管外公身材魁梧但他胆子小。外婆是裹了小脚的,外婆身材矮小做工分做得少。后来外婆在合作社集体猪舍喂养了十三年公家猪。外公外婆一辈子只有两间茅草屋。母亲出嫁那天身穿一件灰布衫,灰布衫又旧又短,母亲穿着差点儿没遮住背。没有一件嫁妆没有酒席没有送亲队伍。那天是父亲一个人迎娶母亲,父亲将几十块钱和几斤白糖交到外公手里,外公外婆嘱咐了父亲几句。就那样父亲把母亲带走了。母亲不埋怨外公外婆,是那样的年代造就了那样的生活。跟母亲同年龄的大姑娘也有的像母亲那样出嫁。
有一回外公在镇上赶集,有个算命先生给外公算命。算命先生指明单凭外公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连个女儿也养不活。凭外婆的生辰八字还能养活两个女儿。那天外公回到家坐在茅草屋里喝闷酒,外婆看出了外公隐藏的心思,其实果真如算命先生所言。外公外婆一共生育六个儿女,三个儿子一个也没留住,大舅十九岁那年被一场怪病夺走生命,二舅三舅还未满周岁就天折,五姨五岁时有一天手里端着一碗毛豆角,走路不抬头看路不慎头撞碰木斗仓,顿时头破血流,家里极度清贫加上不通公路离县城里的医院远,最终没留住五姨的命。最后只留下母亲和小姨,母亲和小姨长大后外公外婆心里的悲痛总算减去了一半。
后来外公去大山上渡过了一段岁月。
外公去山上当柴工替人家砍树劈柴。他在山上搭个木棚子一住就是好长一段时间。他每天挑着柴必经一段路,那里有一壁陡峭的山崖,山崖每天蹲着几只老虎,可即使那般险恶外公总是安然无恙。有一回老虎跑去大山深处一户人家,当时是晚上大山里黑漆漆的,老虎急促地叼走了那户人家的小男孩儿,那天夜里任凭山上的人手拿火把急速追赶,最终也没保住小男孩儿的性命。第二天山上的人发现老虎吃剩下的小男孩儿的一只脚。那次的事件很是凄惨。外公常年穿草鞋,草鞋既便宜又防滑。有一年到了年底外公一个人在山上过年。那年外公住的木棚子引来一只老鼠,年底老鼠长得肥大,外公煮着那只老鼠在山上过了一个“胖子年”。
外公生于公元一九一一年。在外公那个年代发生过许多大事件:辛亥革命、抓壮丁、两次世界大战、抗美援朝、文化大革命……但那些都与外公无关外公只是一介草民。外公有每天睡午觉的习惯,外公性格极其沉稳。他喝喝小酒每天只喝一二两老白干。喜欢抽抽小烟,一种软纸壳烟盒上面有两个童子人儿。喝喝小酒抽抽小烟的平凡小日子足够满足外公的人生欲望。
母亲跟我讲往事,那些个夜晚天上的北斗七星很亮很亮……
有一次生产队死了一头牛,外公外婆分得两三斤牛肉。之前外公外婆从未煮过牛肉,不知道煮牛肉要放什么佐料,外婆把牛肉煮好后吩咐外公去茅草屋后面摘一把紫苏叶。没想到把紫苏叶放入煮好的牛肉中,让牛肉的膻味减轻了。后来土地改革每家每户分得田地。外公外婆每年在茅草屋旁边种些南瓜,长长的南瓜藤爬到茅草屋顶上,结出好多南瓜。外婆从不吃太软的饭,外婆总是自称她煮的饭可以“酒过河”,她有一个习惯每天卯时煮好当天吃的饭,早中晚吃的饭分开盛。外婆吃饭的动作极慢,她们那辈人的老俗语男子吃饭要快才有男子气概,女子吃饭动作慢有福气。外公外婆有几个瓦钵有一把木勺子,那把木勺子用了很多年,外公外婆爱种小红豆,用小红豆煮肉煮饭都很香。
外婆喜欢去茅草屋附近的竹林子找些干竹叶当柴火。外公外婆生活极其朴素,他们终年只穿蓝布衫,冬天一人一件旧棉袄。外婆做事井井有条外婆总会用兰香牌洗衣粉把蓝布衫洗得很干净。外公语言极少却从不发脾气,他们不参与别人家闲事且闻事不惊,听闻了唐山大地震也不为震惊。母亲很庆幸自己有那么好的父母,使得母亲也生得一副好性格。
外婆做的腊肉常年挂在柴灶旁,使得腊肉薰很黑。父母炸了酥肉炸了油果子酿了醪糟都要叫我给外公外婆带去一些。有一回我给外公外婆送吃的,走在半路上遇到寨子里一户人家的水牛追赶我,我急中生智往小山坡上跑,牛的主人急速赶来把牛拉住,那次把我吓坏了。我把食物送到外公外婆家全然不提路上发生的事。外公外婆那个寨子有户人家种了一片桃树,外婆有时候在那片桃树地找猪草,桃树主人常把自家的几只鹅养在桃树林里。外公乐于助人,寨子里办酒席外公总会帮忙,帮着做一些挑水劈柴之类的活儿。尤其是人家办喜事外公会早早地去到主人家里,外公喜欢喝点儿小酒喜宴上的酒越喝越喜乐。放了暑假我住在外公外婆家直到开学才回家。有好多次我同外公外婆寨子里的少年们把脚上的凉鞋脱掉,在小山坡上玩了好久,等穿鞋子的时候发现凉鞋被炽热的太阳晒坏了。
外公有个小木箱里面放着一本厚厚的《毛泽东选集》,那是外公的珍藏尽管外公不识字,小木箱还上了一把小锁。外婆给我讲一些民间故事,她记性特好别人传记给她的东西,她能熟记于心。有多少个日子外婆重复讲着那些古老。由于小姨家离外公外婆远,小姨一家三口过节的时候才探望外公外婆,除此之外小姨圈里的猪养肥了,小姨爹才准会来找外公商量卖猪的事。理所当然我成了外公外婆的宝贝。
后来外公外婆年岁大了离开了茅草屋,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母亲把地里的粮食收回家,外公外婆帮着母亲收拾麦穗高粱穗玉米棒子,外婆帮母亲把猪草切细。吃饭时外公喝几口小酒,外公喜欢父亲的能干,周末父亲不去小煤窑挖煤陪外公一起喝小酒,外公总说小姨爹老实本分。夏天下雷阵雨收院子里的粮食有了外公外婆帮忙,雨水没有淋湿粮食。外公在我们家过了几年安逸的小日子。我有时也翻一翻外公那本《毛泽东选集》,里面的文字很长很长思想文化深奥。冬天我有空陪外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也翻晒那本厚厚的书。
那年收稻谷外公去帮堂舅家转风车扬稻谷。外公回来时感冒了,接着拉了几天肚子。那个下午外公叫我给他剪指甲,我小心翼翼地剪着。我和外公说了几句话,外公很平和总是那般慈祥。剪完指甲外公把一小堆干竹枝卷成竹柴团子,看着外公没什么异样。第二天下午我在乡里学校放学后一直眼跳,当我走到自家寨子里时,邻居家哥哥告诉我外公已去世,外公走得如此的安祥享年82岁。外公一生平平淡淡,他不跟世人争个啥,一辈子喝喝小酒抽抽小烟,平淡地过完了平凡的一生。
没有了外公外婆淡定地生活,只是外婆的语言少了。外婆还是帮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随着外婆年岁越来越大,我渐渐地发现外婆有轻微的老年痴呆。有一次外婆从外面回来,笑着对我说,她在路上有只鸟直呼她李贵娘,外婆本姓彭婚后随外公称李彭氏。后来有好多次,外婆总说有鸟在家里飞,我想是因为外婆太思念外公。还有好多次外婆把钱到处放,过后叫我和母亲帮她找…
又过了好几年,我离开家乡随爱人到外地生活。离行时外婆紧紧地拉着我的手,细细地看我一番之后外婆将200元钱塞到我手里,她老人家心里还清醒着小外孙女长大了是别人家的人了。她说那200元是拿给我买棉被的,那时候的200元当现在的1000元。外婆还是戴着那顶棕黄色的毛帽子,我久久的看着那顶棕黄色的毛帽子,外婆是如此的对我好是如此的舍不得我。
我离开家乡那天雾气蒙蒙。婆婆给我们煮了20个盐蛋。我和爱人在县城买了几斤苹果坐上了通往市区的客车,在市区又转车坐上了绿皮火车,随着火车启动家乡离我越来越远……到了异乡我慢慢适应新环境,慢慢的学会了在外为人处世。
接到外婆离世的消息我已有身孕。但我还是毅然选择回老家见外婆最后一面。婉惜的是我才赶到家乡县城时亲人们已把外婆送上山了。我到家时母亲沉默不语,母亲明显的憔悴,下午所有的亲戚离开了父母家。晚上大姐煮了一锅稀饭,盛了一大盘泡菜,后面那户邻居在父母家吃晚饭。那次恰巧又是秋季收稻谷,我明知自己有身孕可我还是下了田帮父母收割一周时间稻谷。在稻田里我和父亲勉强地看见母亲露出了浅浅的笑容,那几天我和父母收割稻谷又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次我在老家呆了一个月。
回异乡出门时我带了一小袋父母种的糯米。两千多里路的行程,我没有心思看车外的风景,我在车上悄悄的流眼泪。我庆幸的是从此以后在我的生命中多了一个小生命,放不下的是从此以后少了一个亲人,一个从小疼爱我的外婆。
过后的二三十年里我只有时不时的在梦里见一见外公外婆。外公极少给我托梦,梦里外公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他老人家在世时就会给亲人们省事
如今家乡有了新面貌,每个村都修建了宽敞的水泥马路,公路边安装了路灯,晚上马路亮光光的就像城市里的路。每个村搞起了养殖,鱼塘养鱼养虾,养兔养鸡鸭的小养殖场也有。有人投资来村子里包地种大棚菜种花。村子里的人买了不同层次的保险。家乡依然山清水秀。
每蓬过春节我回故里总要去外公外婆坟前看一看,两位老人的坟头紧挨着,他们在世上一起生活六十多年从不吵闹。去的时候周围总是静静的,几只小山雀在小山坡盘旋,只是寒风吹在身上多了一份愁思。现在的乡村人口越来越少了,好多人都住进了城市里。
时隔三十年过去了,愿外公外婆在天堂里安息。你们的小外孙女会永远记住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