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事了。事发在雪花飘飘的大寒之夜。距出事点不远处“大自然酒楼”的葛老板，第一时间寻觅到现场，顿时椎心泣血悔恨交织，连连自怨自艾：“怨我都怨我呀!我真应该早点把好消息告诉他呀，何必要蓄意给他一个大惊喜呢?反而事与愿违害了他呀!”
葛老板知道，他虽然是一个上了失信黑名单的人，就是人们深恶痛绝的有钱不还的“老赖”。但葛老板自始至终认为，他是那些所谓“老赖”中的另类。因为他绝非有钱不还，而眼下委实分文无有呀!
葛老板是在人行天桥下发现他便立即报了警。经法医勘查，初始认为：雪天路滑，疑为事发者是因醉酒后不慎从桥上失足滑落的。幸好他并非头部着地，尚有生命体征，被紧急送往医院去抢救!警方调看监控，却因雪花纷飞难辨真相。随后从他身上找出一张纸片，继而认定：他应该是自己从桥上跳下去的。他在“绝笔信”中写道：我的自取灭亡，是我走投无路的唯一选择，与他人无关!我愧对所有欠款人，由衷向他们最后说声：对不起!如有来世，我定当加倍偿还!
纸条背面附有一首打油诗，不知是他抄录来的，还是他有感而发胡诌的?但体现出的悲怆情绪，倒是吻合他当时的心情写照：
拼命打工，高低难以还房贷;
努力创业，最后几乎都负债;
昨天老板，谁知今日成老赖?
面对债主，心有愧疚却无奈!
警方要调查他出事前最后的活动情形，酒楼的大厨和他当服务员的妹妹，是最后目击见证人。配合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于是，依据兄妹俩回忆，还原出当时的真实场景是这样……
大寒之夜，飞雪纷纷扬扬，下得慢条斯理从容不迫。街灯，似乎厌恶这鬼天气，显得无精打彩;柔弱的光晕，穿透雪罅，忽左忽右，飘忽不定。寒冷的雪夜，行人少之又少，就连车辆也只是偶有驶过。人行桥下的路边，有家兼顾夜宵的“大自然酒楼”。往常这个时段，宵夜的食客们川流不息，然而在今天这个寒雪之夜，店堂虚席以待。业主葛老板好几次走出门外翘首以盼，但面对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由地发出几声失望的叹息。
壁钟显示十一点三十分，仍然无人登门。“嗐。怎么回事嘛?”葛老板正纳闷，突然手机响起，他接了这个意外的电话，立刻愁眉舒展异常兴奋。他说：“老同学。接机的事我马上去办，请放心!我说唐瑛，从明天开始，我把酒楼临时托付别人去打理，专门抽时间协助海泉办妥这事!”
葛老板转身对员工说，“今天收工吧。”然后他预留一名厨师和一位女服务员俩兄妹，嘱咐他们再留守半小时，“十二点，要是还不上客就打烊。如果有客人点名是来找我的，就给他上我事先准备好的菜品，然后打电话告诉我。”
兄妹二人异口同声：“知道了。老板。”
葛老板钻进车子，“哧溜”一下开走了。
半小时很快过去，兄妹俩正要打烊，意外上客了。那是一位蒙着口罩，鸭舌帽压得很低，不合时宜地戴副茶色宽边眼镜，约么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四下巡视一番，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然后他找个偏僻位置坐下，招呼服务员：“你们葛老板呢，是他约的我，怎不见他本人?”
“我们老板上机场接机去了。”女服务员并不知道老板具体去干什么，随口说：“对了，我们老板明天可能要出差。您找他，请给他打电话吧?”
来客眉头紧锁，显得很无奈：“你们葛老板该不会有意在躲避我吧?”
服务员不明就里不知如何作答。见客人拿起菜单要点菜，服务员说：“您的菜品，我们老板早给您预备下了。我这就给您走菜。”
“给我再拿一瓶酒来，白酒!”
“先生。您要低度的，还是高度……”
“高度。越高越好!你家有七十度的吗?”
“有，先生。就是价位稍微高一些?”
“放心!”客人掏出一沓钱往桌上一掼，“这些足够了吧?”
“请您稍等。”服务员忙给客人倒杯水，折身去下后厨，很快端出托盘，一下子上齐了菜。
客人颇感讶异：“怎么那么快?你们该不是把剩菜回热的吧?”
服务员笑着解释：“先生。我刚才不说了吗?我们老板早为您预备下了，等半天没见您来，就搁恒温箱里保温呢。”
趁着客人用餐，服务员去一边给葛老板打电话。葛老板在问清来客的描述后，指出：“请你们一定要好好服务客人。我这边事情办完，马上就回来见他。这事你们暂时别告诉客人，我要当面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葛老板压根没想到，他暂时要隐瞒那条绝对能扭转客人命运的天大好消息，却无形中助推了客人的绝望，导致他在酒精作用下万般无奈而走向绝路!
葛老板赶回店里，见服务员正在收拾餐桌，急问：“客人呢?”
大厨无奈地摊开双手。女服务员说：“他刚走。我们没想到，客人怎么那么快就喝完一瓶白酒，也没怎么吃菜。他向我要了一张纸，写些什么揣进兜里，唉声叹气好一阵子。我厚脸皮陪他去聊天，他直吼吼让我滚一边去!后来他甩下一万块钱，晃晃悠悠就走了。”
葛老板略一思忖，大叫：“要坏事!”忙吩咐大厨和他妹子，拿上手电和雨伞，分头去寻觅客人。葛老板疾步踏雪去了人行天桥下，意外发现一位四肢摊开在积雪里的人……
葛老板是事发现场的第一见证人。在警方询问中，他并不否认与出事者熟识，也承认两人约定今夜来酒楼议事。后来虽因突发有事未能与他相见，但仅凭预约这一点，他就难脱干系，且每个公民都有责任和义务配合警方调查。于是，葛老板在警官面前，再一次无比愧疚地说：“都怨我!假如我在电话里告诉他那天大好消息的话，他就绝不会……”
接下来做笔录时，葛老板缓缓地叙述道：
……我叫葛水泉，男，三十五;本市户籍，大学文化。现经营一家“大自然酒楼”。出事人名叫司海泉，和我同岁，我们是大学同学。我俩名字都有个“泉”字，因而相处得很好。毕业以后，他参加考公，被录用在省内山区一个小镇上工作。作为公务员，他本该有着令人羡慕的美好前程。
三年前一天下午，海泉电话告我要来省城，我去车站接他。打老远看见海泉，我兴奋地大呼小叫：“海泉，海泉!”迎上前去，亲切地与他拥抱。我俩还捶捶打打，嘻嘻哈哈逗乐一番。上车以后，我有意调侃：“未来的县太爷，你这次来省城，该不是来‘疏通官道，买官鬻爵’吧?”
“县太爷?我驴年马月也未必能攀爬上的高位!眼下的我，充其量算做小‘衙役’，距离‘押司’，恐怕还得翻山越岭爬好长一阵子呢?”
“你身处小镇，要想改变命运，首先得巴结县委书记;然后多跑跑县委组织部混个面熟。你并非省管干部，一步登天蹿来省城，越级了吧?”
“水泉，你别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可好?官场不适合我，也绝非我人生目标，甚至连之一都谈不上。当年我参加考公，那是我父母硬逼的。”
“那你这次来省城，该不会特为来会会老同学的吧?作为基层小跑腿，眼下你哪有闲情逸致来走亲访友?”
“可不是吗。整天走村串户忙得马不停蹄累得够呛，收入还低。我多次想打退堂鼓，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呀。一提起这事，我就郁闷。”
我俩说说笑笑来到省城最高档的一家大酒店。刚进包厢，我发现海泉突然像是被眼前超豪华的装饰给震惊到了。他感慨道：“这简直如同皇宫一般的金碧辉煌!如此奢侈浮华，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敢想象!来这里消费，水泉，未免太奢靡过分了吧?”
我笑着说：“这家酒店，就是用来媲美国内任何一家豪华酒店，也未必逊色!我就是要以最隆重的方式，选择最高档地方，来接待我最尊贵的老同学司海泉您哪!”
落座不久，我事先预约的几位老同学陆续到来。一见面，大伙儿免不了相互惊叫一番，热情问候且又热烈拥抱。海泉瞧见男男女女的老同学，人人衣着华丽，个个珠光宝气;几乎每位同学的手里，都捏着价值不菲的小车钥匙。海泉私下对我嘀咕：“想想我，瞅瞅你们，我感到强烈地自卑。若非有公务员身份尚能支撑脸面，我唯有钻地缝啦。”
酒宴开始。觥筹交错间，伴随搳拳行酒令，欢快的高潮迭起!海泉倏地站起身，高举起酒杯，师出无名地一饮而尽，挥手大叫：“我，羡慕嫉妒恨哪!”
大伙儿莫名其妙，我也懵圈：“海泉，你具体指得是谁呀?
海泉说，“还能是谁?特指在座的校友呗!我学习比你们用功，成绩比你们好;智商、情商也超出你们许多。凭什么为什么，我这么优秀的人却混得如此狼狈不堪呢?”
我认为他是酒后发牢骚，借以发泄作为底层公务员的艰辛劳苦，就说：“当年我们参加省考全考糊了，就你考中，不容易呀，我们都羡慕嫉妒恨得要命!既然考公无望，但寄人篱下的职场打工，我们还不乐意去呢，于是被迫开始创业。其实创业真特么难啊!海泉你所看见的，那是我们光鲜亮丽一面，但我们一路走来的那些苦楚和辛酸，谁能体谅?当下创业之艰难，永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绝非危言耸听!面对困难，唯有坚持、努力;再坚持、再努力。而后我们才渐渐起死回生，混成你现在看到的模样。你是公务员呀，端着旱涝保收一劳永逸的金饭碗。而我们，今天是今天，谁知道明天的倒闭和破产，什么时候会砸到头上来呢?”
当时的海泉，好像被我一番长篇大论说服，默默点了点头。事后，他悄悄地对我说：“说实话，我第一次看见老同学们都发家致富了，内心还真的有些许嫉恨呀。”可我万没想到，海泉回去以后没多久，竟毅然决然辞了公职。他新婚不久的老婆唐瑛，也因此与他离了婚。他来省城找我，兴致勃勃地嚷嚷要创业，要当企业家!海泉他勇于辞职，敢于离婚，令我惊愕不已!在替他惋惜的同时，我体会出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我问他：“创业，你有具体选项吗?”得到否定回答后，我说：“那你就要先下点功夫，去广泛、细致地做市场调查;从中优选出你认可的项目;再进行可行性分析研究，全面摸清情况并吃透以后，再量力而行来拍板，千万不可凭一时冲动，稀里马哈作出决断!”
自信心爆棚的海泉，哪在意我的提醒。市场调查，他走马观花仅用一个月时间就草草收场。接下来他从父母和亲戚朋友那儿，信心满满地筹措数百万启动资金。这边租来经营场所，领来营业执照;那边高薪聘请一位自诩有一技之长的海归人士;还为时过早地招聘十多名员工，摆开了创业的架势。
他的草率行为，我颇有异议，但却赞同他选定的走制造工业的道路，并认同他选定的目标是“生活垃圾处理”的设备制造，这算是市场前景广阔的朝阳产业。我问他：“海泉，你拥有这方面专利技术吗?”
海泉实话实说：“暂时还没有。”
我说：“如果没有，那你就应该先走代加工的路子，然后瞅准时机，再循序渐进慢慢去发展壮大。心急可吃不得热豆腐哟。”
海泉一意孤行，恨不得一口吃成胖子，他居然说：“我已经和别人谈妥，决定转让他们手头闲置的专利，先收购它几份发明专利的使用权再说。”
我好奇：“你用意何在?”
海泉说：“据我了解，只要拥有一定数量的发明专利，就能够被政府认定为新型高科技企业;就能申请科技项目的专项扶持资金，最高几百万哩。”
一个月以后，海泉打来电话：“我们的专项资金泡汤了。因为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那就是，政府的专项资金，是基于该专利技术，必须转化为生产力，就是说已经应用于生产之中;并且通过相关部门的验收鉴定之后，才具备申请资格。我原先认识肤浅，盲目乐观了。”
“是啊，你的企业尚未投入试产，你怎么就敢于申请扶持资金呀?”
“这不被逼上梁山吗?资金链断了，我又得要硬着头皮，再去求爷爷拜奶奶筹借资金来维持运营。没钱，一切等于零!”
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我明白海泉的用意所在，便说：“海泉。我那徒有其表的小酒楼，前几年因疫情一直经营惨淡，现在也仅仅能勉强支撑门面。大额资金我真拿不出，爱莫能助啊。”
任性的海泉不知从哪儿筹集了资金，新产品终于试制出来。但由于成本过大，售价明显高于同类产品，投放市场，几乎所有采购商都不屑一顾。眼看一台台设备犹如一堆堆废铁，海泉被迫宣布停产。第一次创业搁浅。
企业一停产，员工们不辞而别，数百万元的巨额债务，自然压在海泉一人身上。我在海泉那段人生低谷期间，除了零星接济他若干生活费用，绝无大额资金来援助他。
令我欣慰的是，海泉在巨大压力之下，竟然在短时间内设计并制造出一台“生活垃圾全自动分类流动车”。他特邀我去见证设备的示范展演。当我看见他们把原始生活垃圾投入进口，分分钟就被分选归类，尤其是垃圾中的有机物、无机物、渣土碎石、废旧金属和油脂以及渗透液，分门别类分选得相当精细，令我惊叹而又佩服不已!
海泉当时说：“这台设备，我们已经向有关部门申请检测验收，如果准许投放市场的话，我们很快就能咸鱼大翻身!”
我有些担心：“对于设备的检验，你有把握吗?”
“那是必须的!你看哈?我们‘生活垃圾全自动分类流动车’，目前是国内首创。它所具备的先进性无人能比，暂时也难能被超越。你说说，它不合格，岂不成了大笑话?”海泉倒是颇具信心。
从他得意的表情中我不难揣测，他笃定认为依此可以扭转乾坤，能够打开局面;从此，他的企业会风生水起。然而，他又一次失算，其原因，我后来才知道。他们的产品仅仅适用于小区域范围的垃圾分类，且日处理量极其受限。另外，分类后的垃圾，不能逐项进行处理，还得再运送去垃圾场。既然企业自身不能造血，效益从何而来?再说，目前那些生活垃圾处理企业，人家自有一条龙的设备配套，谁愿意在中途插入海泉这个外来设备，从而打乱工艺的完整性?因此，海泉新产品的滞销，那是必然的结果。尽管新设备的先进性，甚至堪称国内首创也无济于事。
有天晚上去宵夜，海泉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我们当下正处在政府倡导全民创业的千载难逢大好时期，我们不干谁干?社会上，我实在不能接受现有的垃圾处理方式，不是填埋就是焚烧!填埋，污染空气、污染地下水、滋生有害病菌;焚烧，纯粹浪费资源;即便采用焚烧发电也得不偿失。一切垃圾都是暂时放错位置的资源!既然是资源，就需要我们去挖掘，去转化，去再生利用!如果资金允许，我能把生活垃圾资源化处理的系列设备，全部制造出来，形成完整一条龙的智能化生产线。由我们牵头去落实项目实施地，用我们的设备去上马垃圾处理项目，那可是前途无量啊!我统计过，全国现有三千多个县区和几百座地级市，每个县区哪怕设立一家垃圾处理场，水泉你算算，我这辈子连同下辈子可都忙不过来的呀?”
我当场泼冷水：“你异想天开了吧?你又一次注重了成功后的辉煌，却忽略了创业中的艰难困苦。请问你研发和制造的经费哪里来?在没有实体样板前提下，向银行贷款?不可能;风投公司融资?谁家敢冒险;民间集资?涉嫌空手套白狼，违法!何况前期运作经费也不是小数额，你拿得出?”
被我击中要害，海泉哑口无言。我承认，他身处逆境仍执着去追求目标的精神，是值得赞赏的，但他再度因资金缺乏而破产也是不可避免的。于是，一股逼债和讨债所形成的巨大声浪，铺天盖地向他扑来，且呼声越来越刺耳，越来越令他寝食不安，甚至惶惶不可终日几近逼命。海泉实在承受不了来自讨债人的当面羞辱和谩骂，渐渐开始羞于见人，畏惧见人，一贯死要面子的他，被迫开始东躲西藏。尽管如此，他还硬气地表态：“我决不会气馁!我那颗不屈的心，仍然在剧烈跳动;我对未来的期望之光永不泯灭;我发誓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继续忍辱负重砥砺前行，竭尽全力去实现我的未竟之志!”
我佩服也赞赏他不惜卖车和贱卖收藏多年的各种珍贵藏品，用来偿还员工工资的行为。但，但凡债主，谁不想早日收回欠款落袋为安呢?现在海泉一贫如洗，还款遥遥无期，谁人忍得下这股怨气?于是，债主们对海泉实施的催债、逼债的各种手段和花样不断翻新，且没完没了。更有过分者，竟然多次对海泉暂时歇脚在父母的住所，实施断电、断水;对他家的门窗，三番五次抹粪泼尿;张贴措辞激烈、用词恶毒、令人触目惊心的标语或长幅，以此来羞辱和谩骂、诅咒和败坏他以及他父母的声誉;更多的债主起诉至法院。仅在一周内，竟有三家法院先后对他作出缺席判决，并依据法律对他采取一糸列强制措施。他被限高;他所有银行卡连同微信、支付宝账号被冻结;公司的财产和办公设施，统统被查封暂扣;他歇脚在父母的住所，也赫然被列在拍卖目录中。海泉连带他的父母即将面临流离失所。
这期间，我明显感觉到，海泉内心的精神支柱已经濒临崩溃;他心中那束希望之光已然奄奄一息。眼看海泉的处境如此艰难，我出于他并非因赌博和吸毒而欠下的债务，我决定要尽可能去帮他。我卖掉爱车，换了台二手电动汽车。用省下的资金与老家一位表弟，合作上马种植巨菌草和养殖雁鹅的小项目。我将股权全部赠与海泉，算是为他开辟一条新出路。近几天，我一直找他商谈此事，却因他手机关机，总也联系不上。
前天深夜，我领着员工，在店里进行全面的整顿，为的是迎接第二天的卫生大检查。一切安排妥当，我才开车回家，刚穿越立交桥的下穿道，车前突然冲出一个人来。我紧急刹车正要开骂，却发现那人竟然是海泉?
海泉浑身湿透，抖抖簌簌爬上车，喷嚏连发。他诉苦道：“今天傍晚，我偷摸着去看望父母，不知怎么被债主们发现。他们逼我、骂我、打我。我理亏呀，于心于理有愧于人，只能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任由人家发泄。他们威逼我还债，水泉你知道，我真的真的拿不出呀?还款的诚意我真的有，但目前可能性却为零。债主们为了解气，扬言要扔我去护城河喂鱼，后来还真的把我扔进河里。天多冷啊，我差点没冻死，是求生本能让我爬上岸来的。当然，主观上我还是愿意活着，因为只有活着才能继续奋斗，才能挣钱还债呀!当时我这个怂样，也不好意思去店里找你?手机受水不能用了，我就一直在这儿等你。”
当时我很气愤：“我现在就替你报警，他们的行为涉嫌违法犯罪!”
“别别。我愧对人家，害得人家好惨。欠款还不了，走遍天下都是我的错。他们无论怎么糟践我，就权当是给他们一个平衡心态和出口怨气的机会吧。报警，我于心何忍?再说，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何必再做恩将仇报不仁不义的事呢?唉!这落水狗的下场，倒使我醒悟过来。我一向自认为综合知识很全面，其实有知识并不等于有智慧，我就是眼高手低欲望大于能力的一个书呆子!我致命的短板，就是缺失创业者所必须具备的脚踏实地的特质!现在的我，算深刻认识到了，唉!只可惜晚了些!”
海泉的一番感慨，令我肃然起敬。他能够痛定思痛，并从失败中总结出教训，这对于他以后重新运作任何项目，无疑是极其有益的。
“海泉。你觉得创业难吗?”
“难。相当难!”
“你觉得苦吗?”
“苦。真的苦!”
“下一步，你会放弃创业去打工吗?”
“绝不!我若放弃创业，我债务谁偿还?我未竟事业谁完成?因此我绝不放弃，坚定不移地去努力奋斗!”
我不再说什么，加大油门一车开去夜宵点，打算去撸串喝酒给海泉压惊。
海泉揉揉嘴巴：“近几天上火，我牙疼得厉害，除流食，什么都不能吃。”
我瞄一眼他腮帮，果然肿得老高。“你得去看病呀?老拖着可不是事?”
海泉苦叹一声：“我再忍忍吧，能省就省点。谁让我是‘老赖’呀?”
同情的泪水瞬间充盈我的眼眶。我领海泉去宾馆开了房。趁他洗澡的空闲，我去给他买消炎止疼药，并趁机以我的名义，分别给老同学挨个打电话，并发出倡议，呼吁大家伸出援助之手，多少帮海泉一把，我强调说那就是借!却遭到大家反诘：海泉都一屁股两胯债了，他还有出头之日吗?哎哟，我的老同学啊!你们在聚会时的表态，总是那样感人肺腑，令人热血沸腾，而一旦面临别人需要帮助时，却十有八九麻木不仁，甚至还幸灾乐祸。我感叹：人生冷暖，世态炎凉啊!
回到房间，我见海泉身心疲惫，劝他吃下药片，催促他去睡了。翌日清晨，我正要与他面谈种植养殖项目，突然想起今天店里要接受卫生大检查，我得赶过去。就给他二万块现金：“海泉，这其中一部分给你维持眼下生活费用;顺便让你把受潮的手机修一下，没手机会误事的;另外部分，给你父母贴补家用。我原本要和你谈一个新项目，现因店里有急事，只好请你今晚晚一些时候去我店里当面详谈!”我之所以要他晚一点去店里，那是考虑他白天外出遇见债主会惹麻烦，只能请他夜间出门。临别前，我鼓励他：“海泉。生活只有回不去的难忘过往，绝没有到不了的别样明天。凭你的聪明才智，我坚信，要不了多久，你一定会重新崛起!”握别时，我顺便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
当晚，我准备好几味菜肴，在店里等待，海泉却一直没来。其间我接了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海泉他前妻打来的。唐瑛说她在某五A景区工作的叔叔，有订购海泉独创的“垃圾分类车”的意向。因为老打不通他电话，不得已打我这里来了。唐瑛还说她特为此事而来的叔叔的航班，零点左右抵达省城，拜托我务必前去接机。我与唐瑛的叔叔见面以后，替代海泉与他们洽谈了一下业务。当得知对方欲购十台设备，我兴奋极了!随同唐瑛她叔叔而来的还有一位先生，名片上标示是某民航机场地勤负责人。他也有打算购置设备用于机场的垃圾处理。他表示，如果应用效果不错的话，他乐意在国内各机场去做宣传推广。获悉这些好消息，我欣喜若狂!仿佛看到了海泉企业起死回生的黎明曙光!我与客户约定，明天上午，我一准会陪同司海泉前来与他们洽谈具体业务。有关这些好消息，当时在和服务员通话时，我有意没让海泉接听电话，我要当面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当我兴高采烈赶回店里，却与海泉失之交臂……
葛水泉做完笔录，意外见到警察刚抓来三个人。葛水泉从警官那儿了解到，三人都是司海泉的债权人。经突审得知，他们是了解到司海泉有钱住高档宾馆却拒不还账，愤怒之中冲进房间，要对司海泉实施逼债。司海泉伺机谎称要上洗手间，偷摸着钻窗出去，从灯箱的支架缝隙中逃走。司海泉先去家里，丢下一万元后匆忙离开。他前脚刚走，讨债人就追至他父母住处。虽然扑了空，却不肯作罢，恶言秽语恐吓两位老人，威逼他俩子债父还。两位老人无奈捧出一万块钱，并下跪讨饶，才免遭被进一步的伤害。
此时葛水泉，陡然明白了司海泉是因何故而自寻绝路的关键节点。他与警官分析：“我认为，当时的司海泉，可能躲在某个阴暗处，亲眼目睹他父母遭受恐吓和羞辱，甚至低三下四跪求讨饶……这屈辱的画面，必然让海泉心如刀绞!儿子不能尽孝，反而连累父母蒙受奇耻大辱!他被迫报了警(据警察透露，他们是接到电话才出的警，后来才从司海泉父母家里，‘请’三位擅闯民宅的嫌疑人来接受处理的)。然后，司海泉乔装来‘大自然酒楼’赴约，却没能见到我。他一定误会我的失约，是在有意躲避他。当然，假如我在电话里早一点告诉他那些绝好消息，他残存的希望就一定会复燃，绝不会上天桥……”
葛水泉拖着沉重步履走出警所，倏地记起与唐瑛她叔叔约定的业务洽谈，但他更迫切地想知道生死未卜的海泉，现在是什么状况?他不禁扼腕痛惜：“海泉哪，挺过大寒，可不就立春了吗?”
雪住天晴，街面上满目银装素裹，东方泛出汉白玉般的晨曦，一轮红日即将冉冉升起，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