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凌凌的泗溪湖之央，有一绿岛，如漂泊在水上的一叶柳眉，瘦长清秀，浅浅的一痕。
岛子虽小，颜色却是异常浓重而繁荣。绿油油的，是高大的溪棝树；郁葱葱的，是如林的芦竹；碧瑟瑟的，是丛生的芦苇；最亮眼的，便是那雪花花的白鹭了。这座小岛是纯野生的，无姓无名，像一个被遗忘了的孤儿。它是默守在这条老河道上的最后一个土著，我见其孤独可怜，又觉得它与白鹭有缘，便美名其曰为“白鹭洲”。
说实话，我之所以对它倾心，并非是在乎岛的寂寞，而是缘于那些白鹭。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渐渐就成了白鹭的快乐老家。多少个日子里，我看到数以百计的白鹭，在黎明的曙光中，轰地一声在葱茏蓬勃中炸开，湖面上顿时就落满了点点梨花。到了黄昏，水上的梨花就飞舞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入那一抹月色朦胧的绿荫里，惊艳了一方水域的诗意时光。
小岛四面环水，地势头高尾低，流急水深，天然的护城河一样，除了飞鸟，人迹罕至，俨然成了白鹭的城堡。在与之隔岸的游步道上方，有五六棵浓密的榕树，枝叶黑压压地横铺下来，把道路遮盖成了一段浓荫小廊。那些大榕树，是小鸟的老巢，每天一落暗，啁啾声就不绝于耳。
这些年来，我经常到那看鹭观鸟。很奇怪，从来都没看到有另外的鸟往岛上飞的，也从未见有白鹭飞到树上来的。鹭与鸟，仿佛订有领地契约，岛归鹭，树归鸟，互不打扰，各过各的，倒也逍遥惬意。我暗想，物以类聚，鸟类也是与人一样的，亦以群分。白鹭是鸟中的高洁之士，白衣天使，也许是不屑与那些爱喧闹的燕雀们同流合污呢。
然而，这种划江而治的格局在一个日落黄昏，竟然被一次偶尔打破了。于是，在寂静的白鹭洲，我就惊喜地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孤傲的白鹭也有远方的朋友。 二
打开白鹭城堡之门的是一只灰色水鸟。
那是立冬前的一个傍晚，我照例到湖边散步。开始，天色还好，“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我站在树廊里放眼望，秋色无限，暗香也无限。秋风到了江南，成了强弩之末，杀伤力大减。深秋了，岛上的草色还未泛黄，仍然碧连天，许多野花在灿灿地开着。水蓼紫紫的。秋菊黄黄的。野苋菜白白的。芦花开了，却不是白的，紫茫茫一片。芦竹的花朵正在蓓蕾，沉甸甸的，如尚未成熟的高粱穗子。
泗溪湖，是一个由溪改成的湖。从湖头至湖尾，三五公里长，一百多米宽，顺流梯次而下，拦有七八道鼓泄自如的橡皮坝。坝鼓，水盈成湖；坝泄，流水成溪，颇似一串晶莹的碧色气垫。那天，拦在白鹭洲下首的那条坝泄了，湖光山色遂复原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往日平缓的湖水流成了潺潺欢腾的青龙，溪滩携着岩石从水下裸露了出来，鱼虾扯着溪螺挤到滩上中流击水。白鹭高兴坏了，纷纷扬帆而至，忙于撒网打捞这难得的湖鲜。
倏然间，天空不经易地飘来了一阵雨。雨不大，淋不湿站在树荫下的我，却把雏菊般盛开的夕阳余晖全然淋灭了。白鹭们吃了一惊，有三五只飞起，在雨雾中画了一个圆，又纷纷落下。此情此景，不由地使我想起了一首古诗来：“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正在独自陶醉中，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昭示，我的眼睛蓦地仿佛被雷电闪了一下，眼帘里出现了一幅从未见过的画面。但见淙淙泻瀑的坝上，金鸡独立似的站着一只水鸟，它的两边，居然各站着三只白鹭，展翅不飞，朝它“嘎嘎”地叫。那只水鸟，长颈细脚，体态要比白鹭硕大，羽毛通身灰褐，惟前额和冠羽是白的，恰似一个混在天使丛中的“灰姑娘”，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它夹着翅膀，一只脚弯在腹下，一只脚立在橡皮坝上，长长的脖子耷巴拉叽地缩在两肩间，在“嘎呀嘎”地哀号，叫声有气无力的，听上去甚是悲伤。
它是什么鸟？它为何要擅闯白鹭的领地？白鹭会不会把它赶走？一连串的问题随之浮上心头。
我首先想到了灰雁。灰雁是脊索动物门鸟纲雁形目鸭科雁属鸟类，栖息在富有芦苇和水草的湖泊、水库、河口、沼泽和草地，以各种水生和陆生植物的叶、根、茎、芽、果实、种子等为食，有时也吃螺、虾、昆虫等动物食物。它又名大雁、沙鹅等，属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但细一想，又不像，灰雁的嘴是粉红色的，而那只鸟是灰黑色的。再者，灰雁迁徙到南方越冬时，往往是群以千计的，而它却是落单的。
我接着又怀疑它是灰鹳、水鸭，又全被否定。
最终，我断定它是苍鹭。苍鹭是鹈形目鹭科鸟类，俗称老等、捞鱼鹳、灰鹭等。苍鹭有南北之分，在南方繁殖的种群，为不迁徙留鸟，而在北方繁殖的，冬季都要迁到南方越冬。它们习惯小群活动，也有单个迁徙的，有时亦与白鹭混群。在鸟类中，苍鹭是个凶猛的杀手，20分钟内，可捕获一只昆虫和四只地鼠。它有一个特点，喜欢在水中伫立静思，爱把脖颈曲缩于两肩之间，并以一脚站立，将另一脚缩于腹下，可以站立数小时不动，是鸟类的“独立大仙”。
确定了它的身份后，前面两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接着，我开始关注第三个问题：白鹭是否会把它当朋友？或者说是不视其为敌，将它驱逐出境。根据我往日的观察，这群白鹭很特别的，非常霸道，领地意识极强。平时它们散在浅滩上觅食，但凡是发现飞来一只外来的鸟，白鹭的首领便会拔空而起，尖叫着从天空俯冲下来，极其野蛮地把入侵者轰走。
白鹭，作为一种涉禽，它的栖息环境、习活习性几乎与苍鹭无异。从本源上来说，白鹭与苍鹭是同根同宗的，它们又将如何面对这只不约而至的苍鹭呢？我试目以待。 三
在谜底未揭晓之前，我曾想过两个结局：一是互邻友好，和平共处。二是怒目相视，众而攻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大大的出乎意料，让我大跌眼镜。
在濛濛细雨中，一只大白鹭如云朵般飞到了苍鹭的身边，它嘴上叼着一条扑腾着尾巴的彩鳞小鱼，朝苍鹭不停地扇动着翅膀。什么意思？是叫它离开？还是……苍鹭开始没有反应，顾自缩着脖子，立在坝上瑟瑟发抖。叼鱼的白鹭继续朝它扇着翅膀。其它白鹭朝它叫得更响了，嘎，嘎，嘎。倏然间，苍鹭动了，它把脖子从深凹的肩胛骨里伸了出来，张开尖尖的大嘴，居然把叼在白鹭嘴里的鱼儿顺了过来，一吞而下。在吞下鱼儿的那一刻，它仰起脑袋，晃了晃，“嘎”了一声，抖落了几滴水珠，仿佛是掉下感激的泪水。未几，又飞来了一只叼鱼的白鹭，苍鹭照样画葫芦，吃罢，又“嘎”了一声，晃下了几点水滴……
场面暖心得让人匪夷所思，我看得目瞪口呆。老天爷啊！这是咋的了？这苍鹭究竟是有何来头，在央央鹭族里有着如此之高的地位，竟令一向淡泊如仙的众鹭纷纷向它折腰？它是白鹭的故交还是儿女亲家？难不成这白鹭洲是它的殖民地？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默默地想。
雨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停了。滩上的白鹭开始回巢。我看见，苍鹭在鹭群的陪伴下往岛上飞。我的眼睛再一次如挨了闪电——这只苍鹭居然是用单翅飞翔的。它的左翅打不开了，沉沉地夹着，仅仅张开一点儿翼尖，像一架折了左翼的飞机。它飞得很慢，很艰难，在空中飞得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的，好像随时都会坠落。那些白鹭，则绕着它盘旋，好比护航的战机一样，在它的上下左右慢慢地盘旋。就这样，最后那只苍鹭，在白鹭的护飞下，隐入了芦苇深处。
这时，我知道了，那是一只受伤的苍鹭。我想，它原来应该生活在另一片水域中。那里，也是流水清清，芦苇青青，空气新鲜，淡泊宁静。但是，就在这一天，一个邪恶的灵魂，扛着猎枪，突然悄无声息地闯入了它的领地，不仅惊扰了它的幽梦，而且还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它，朝它射击。它冲天而起，仓皇逃离，但罪恶的子弹还是击中了它的左翅。它强忍着伤痛，任鲜血一路飞洒遍，冒着九死一生，最终飞到了白鹭洲，向它久违的老友白鹭求救来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天天去看那只受伤的苍鹭。白鹭的热情能持续多久呢？一天？两天？还是更长？是一时的冲动？还是持久的耐心？有道是久病无孝子，人类尚且如此，那么，对待受伤的朋友，白鹭的表现又会怎样呢？我的心里充满了好奇。
事实证明，白鹭是爱心杠杠的，表现得十分仗义。连续一个星期，那只苍鹭就一动不动地立于坝上，如一个哲人，面水沉思。渴了，它低头饮水，饿了，自有白鹭前来喂食。不是吹，那些白鹭与那些真正的白衣天使堪有一比，每次，总有几只陪伴在它的身边，有几只给它送吃喂饭，就只差给它身上挂点滴了。这是多么感人的故事啊！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几个晚上天上没有星星，我却感到仿佛太阳与月亮一起在夜空绽放温暖和光明，居然不禁泪流满面。
大约是在九天之后，坝上再也见不到那只苍鹭了。我想，它一定是康复了，飞回了它的故乡。 四
此刻，正值彩霞满天的黄昏，我又来到白鹭洲畔散步。季节已经行走在冬的路上，但冬的影子尚在远方。白鹭洲上，依然蒹葭苍苍，白鹭为霜，就差佳人，在水一方。
自从遇到那只芲鹭，我的心就被它牢牢地牵住了。我虽然没有目睹苍鹭离开白鹭洲的情景，但完全可以想象出它告别时的那一幕——黎明，晨曦乍现，清爽的风从远山赶来，唤醒了摇摇欲坠的芦苇荡，弄醒了美美沉睡的泗溪湖。上百只白鹭，一早就呼拥而出，站立在高高的芦竹梢上，为即将离开的苍鹭送行。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雄健的苍鹭抖了抖痊愈的翅膀，猛地一只鹞子翻身，展翅冲向云天。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白鹭们迎着晨风，在苇顶上曲颈踏歌起舞。它们唱的是《送别》：“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每每想到这个镜头，我心头就会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感动。
白鹭，是鹈形目鹭科白鹭属中型涉禽，浑身雪白，体态玲珑，亭亭玉立，是鸟类的白雪公主。小时候，白鹭在我的印象中，洁白，曼妙，空灵，纵情山水，一直都是美和诗的化身。“荡荡悠悠，点秋江白鹭沙鸥”，它是那么富有画意；“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它的意境是那么高远；“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它是那么梦幻迷人。
但是，后来我曾经对它产生过误解。误导我的人是诗仙，李白说：“白鹭之白非纯真，外洁其色心匪仁。阙五德，无司晨，胡为啄我葭下之紫鳞。”意思是说白鹭还不如鸡，羽毛虽然很白，但不纯真，外型洁白，其心不仁，既没有鸡的五种德性，也不司晨而鸣，还乱啄我芦苇下的紫鳞鱼。鸡有哪五德？《韩诗外传》云：“君独不见鸡乎？首戴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
“应嫌白鹭无仙骨，长伴渔翁宿苇洲。”总以为，白鹭就是一种普通的鸟，有心却无思想，会吃而不懂感情。哪知道，“知心惟白鹭，相忆伴经纶。”它不仅是一个天才的山水诗人，而且还是一个侠肝义胆、义薄云天、高情远致、好善乐施的热心肠呢。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太小看它了。不必说自渐形秽，我相信，当真正了解白鹭后，许多人也会像我一样，深感自愧不如的。
万物皆有灵，相依缘相伴。生命是平等的，善待之则能天下安心。非州之父史怀哲说：“当悲悯之心能够不只针对人类，而能扩大涵盖一切万物生命时，才能到达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辉。”
我伫立在湖边，朝岛上久久凝望。我在寻觅，我在期待。期待有位佳人，能乘风而至，靠水而居。我所寻觅的佳人，就是那只曾经受伤的苍鹭。它离开好像有半个多月了，我很想念它。比我更想念它的，是白鹭、小岛和芦苇，还有那清清的湖水。
白鹭如雪，散在水边，翔在天空。它们在叫，嘎——嘎——嘎……我在心里默默地跟着它们呼唤：苍鹭啊！你快回来吧，携着你的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离开那个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的地方。可怜的苍鹭啊！你快飞到泗溪湖来吧，这里阳光明媚，温暖如春，水清苇绿，没有伤害，没有惊恐。这里是白鹭的故乡，也是你们理想的伊甸园。
一阵清新的湖水呼啸而过，仿佛也在呼唤，来吧来吧，美丽的苍鹭，你们千万记住——来时莫徘徊。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