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没有老同学解放的消息，以为他忙于做生意。
2022年7月的一天，他在老四班群发了定位，在山西晋城的一个客栈。猜想他是在旅游，就加了他的微信，问他情况。他说他身体出了问题。问什么情况？什么时候的事情？他说：“已经两年了。原本还想等待奇迹，现在看来可能性没有了。”他如此的失望，我有点懵，但是还是给他说：“自己的生命有时候把握在自己手中，一定要自信奥！”
我打开他的微信朋友圈，只一条信息：“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在朋友圈写些东西了，不为别的，只为留下些许活着的痕迹。十九个月了，我一直在与一种人们称之为癌的疾病作斗争。根据最近的检查报告，一时半会我是无法取得胜利的。不好意思！但愿我这种话题刚开始却直奔剧末的交流方式不会吓到任何人。”微信是在2021年11月15日20分发的，地点显示在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建水县翠屏路与清远路交叉路口往北约50米的地方。没有风景，就一张自拍照，墙面为背景，红色白色盒子整齐摆放。照片上的笑容和他以前一样，只是脸有点浮肿。
看起来他很悲观，这与他以前在学校时候说话干脆利索、做事铿锵果断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大概，人在情绪低落的时候，都会这样的。况且，是在得了癌症久治不愈的时候。
很想知道他更多情况，就问他要了他妻子的电话，并且打了过去。
他的妻子秀玲，我和她很熟，聊天直奔主题。
秀玲说在苗圃的时候，他就查出了身体有问题，于是到医院去检查，说是什么癌。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下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也化疗了一次。随后复查，结果是转移了。当他知道他得了癌症之后，他决定不治疗。
解放的性格很固执，他决定了的事情，一般没有人能够说服他。记得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几十年之后，秀玲说一直没有变化。这真应了“生性难改本性难移”这句俗语。
于是，他们两个开始出去旅游。她说他一定先要去海南见他大学一个同学。到了之后，他的同学介绍给他一种保健品，吃了效果很好，这两年的时间都在吃。在上次复查的时候，医生都很惊讶，说恢复得不错，真的是他们没有想象到的结果。
见过电视上很多癌症患者，他们在确诊癌症之后就到全国各地去旅游，把自己完全交给大自然，最后奇迹般地，有的人的症状慢慢地消失，有的完全恢复成了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
想，现在社会中，快节奏的发展方式、不健康的食品饮料、不规律的作息时间、不正确的饮食习惯、不科学的娱乐方式、不正常的管理模式，让人应接不暇。工作生活在其中的人，日积月累，加上年龄的增长，免疫力的下降，中年时候，身体难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听到过更年期，针对于女人。在五十岁到六十岁的时候，会出现这样那样的症状。殊不知男人，也是有更年期的。男人在身体稍微不舒服的时候，是可以扛的。这个扛，其实不是好事情。有了症状，其实是病的信号，但是男人们会忽略，这给以后病情的转化留下来机会。吃烟、喝酒、打麻将，似乎成了男人们交际圈必不可少的，如果成瘾，也会给身体造成很大程度的伤害。
秀玲说解放喜欢打牌，而且成瘾。她说这可能和她在远处上班不能按时回家一起吃饭有一定的关系。一个家庭，夫妻两个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相互依赖的模式，如果这种模式突然间改变，有些人就会没有办法适应，就会寻求其他的方式来弥补，或者说消磨时间。比如打牌，在一个密闭的环境中，烟雾缭绕，注意力集中，坐着不动，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我无法想象那个场面，也不敢想象那个场面。更无法想象一个病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的后果。
秀玲说这两年时间，虽然跑了很多地方，但是可以看得出来解放心理压力很大。他心中装的事情很多，他们家里的人、他的兄弟、他的侄儿，但是他丝毫没有装着自己。这与上次我在心理学课堂上所学到的“自我”有很大的距离。于是我提到了心理学上的“放空自我”。秀玲很想了解，也很迫切地想让解放“放空自己”“轻松自我”“快乐自己”“康复自己”。但是由于铁路与上馨代课老师有约定，不能私自向社会上的人对接。最后给她介绍了一位组织心理学课程的老师。
和秀玲聊了很多，但最终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办法去帮助解放。只能每天静静地关注，默默地祈祷，祝愿他每天开心快乐！ 二
几天后，秀玲她发来了他们出去玩的照片，还有一段解放在山沟摘毛桃的视频：清的风，绿的山，鸟的歌唱，解放站在山沟边的一棵桃树旁，拽着桃枝，摘小桃子。一颗一颗，慢慢地从树上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入地上一个白色塑料袋中。这到很容易让人回到小时候偷生产队青杏、毛桃的那个场景。其实，没有成熟的毛桃是苦涩的，不到时候的青杏是酸涩的。但小孩子们是快乐的。想必，解放此时也是快乐的。
还有一条毛毛虫的照片，毛毛虫爬在桃树旁边的一支竹叶上。毛毛虫草绿色，圆嘟嘟，胖乎乎，一圈一圈黑点，深浅相间，深黑色上面整齐的点了淡黄，倒是让黑圈排成了整齐的队伍。小时候，毛毛虫也是孩子们的玩伴，解放也许，正在和毛毛虫聊天。
几天后，我给解放发了一条微信：“天气闷热，身体还好吧。”他回复：“隐身太行山，省却了尘事，更躲过了风吹日晒，唯一搞不清的是初一、十五该先躲哪个！”
看来他还是没有放空自己。
是的，对于任何一个病人，面对死亡，都会放心不下他所牵挂的人或事。但是，自己又无可奈何。与其如此，还不如面对现实。就对他说：“哪个都不用躲。该来的都来，来者不拒。自己每天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去想去的地方，干相干的事情，唱想唱的歌，见相见的人。什么都不用想。”还给他发了以前司马迁祠游学时候的照片，还有几张花开的图片。但愿他能像花花草草一样，顽强，快乐。 三
2022年11月秀玲说他们已经回韩城了。在潘庄十三队。当时还是疫情防控时间，只不过不是那么严控。10日，我和爱人一同去看他。爱人和解放原来在一个单位工作，相互都很熟悉。
解放的精神状况很好。说他这几年，去过海南、贵州、云南、四川、西藏、山西......
秀玲拿出一个葫芦给我看。葫芦，就是福禄，以为她让葫芦为他们带来好运，就问：“这葫芦你盘了多长时间啦？这么光溜。”秀玲笑了笑说：“这是解放自己做的木头葫芦，你闻闻。”我惊讶，把葫芦凑到鼻子底下，一股淡淡的清香。秀玲说：“这是柏木头。”我问这个葫芦把（龙头）是木头自然长成的吗？她说是解放专门刻出来的把（龙头)。我不得不佩服老同学的手艺。
秀玲说：“我们去的地方多啦，他做的东西也多。什么拐杖、擀面杖……都送人啦。每从一个地方走的时候，和我们在一块居住的人都恋恋不舍。”
解放说：“从山西回来后，我看见这块木头，就想赶紧把他它做成葫芦。如果我不在了，这块木头就废了。”
“这葫芦是解放从山西回家后的第一件作品。不管疼不疼，他的手都不会停止。他把身体的疼痛，转化到制作和打磨这葫芦上面。”秀玲说。
说话间，解放的嘴唇使劲的往里抿，右手稍稍把胸前的被子往下推了推。并给秀玲说给他把毛巾湿一下。他要放在肚子上。秀玲去湿毛巾，他再次往下推了推被子，他的肚皮漏了出来。问他热吗？他说感觉整个身体内面都不舒服。用湿毛巾擦一下，能舒服一点。
他说他的肝上已经长出了肿瘤，脾上现在也有了东西。现在，肝上疼痛还能承受。脾上，疼得厉害。早上8点多才吃的止疼药，这会才10点多，又开始闹腾啦。
看得出来，虽然疼，但是他强忍着。
他说从山西回来已经一个多月，就这一个姿势躺着。我问他不能平躺吗？他笑着说：“废话。要是能平躺，我愿意这样子呀！”
奥，我忘记了他是一个病人。他在和我们聊天的时候，声音洪亮，思路清晰，谈笑风生，除过他脸上表情有时候微微变化外，我全然不认为他是一个病人。
他半躺在客厅窗口的一个长沙发，一件黑色的棉袄，一条花色薄被子半盖在身上。只是，他时而把右手放在脑后，时而又用左手掀开被子。他目光有一点暗淡，但是思维敏捷丝毫不亚于学校时候。
学校时候，他经常活跃在运动场上。就在前多年，禹甸园的篮球场上，经常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他喜欢运动，他说他在禹甸园打篮球时候160斤的体重。现在，只有138斤。病痛的折磨，让他的身体有些单薄。
秀玲说：“出去这几年，都是解放一个人开车。这次从山西回来，还有挂壁公路上，都是他一个人。”
“你可以啊。”我惊叹道。
解放的眼睛露出异样的光芒。
解放性格倔强、顽强，认准的事情，就必须要完成。他说他这几年都在和病魔作斗争。于是，我似乎看到了那年那个秋那山上的一根干枯了枝丫，连同那几片叶子。是冬，折断了枝干，但枝干和枝干连接着的外皮，随着风，曼妙舞蹈。大概这就是筋骨。就像山上的冬叶、冬花、黄金草，还有漫山遍野的枯枝，迎着冬的冷酷、无情、残忍，也要将美丽展现。还有那顽强、坚韧和毅力——
解放说：“他斗不过病魔。”
他的眼神里夹杂了一点点遗憾。 四
2023年6月9日，小斌在老四班群发了解放一张照片。解放坐在铺有蓝色条纹棉布单子的床边上，两条腿耷拉着，两只手在用纸巾擦眼泪。看起来，他已经皮包骨头。
床头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氧气瓶。这更加证明，解放的病情已经恶化。
小斌说他就在解放家，和建军，三强。
我电话联系了秀玲。秀玲说解放情况很不好。已经在打杜冷丁止痛。于是，我发微信给在韩城的小鸟、红、春，决定第二天，一起去看解放。
显然，解放是经过了一番整理后再允许我们见他的。
他靠在卧室进门左边的一张贴墙的床头上，扭着头，瞪着眼睛，瞅着进来的每一个人。他已棱角分明，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他身披一件黑色的薄棉袄，盖着一条粉色薄棉被。小鸟因为感冒，戴着口罩，他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来，以为是燕子。当说是小鸟的时候，他说小鸟太熟悉啦。可以说他熟悉进来的每一个人。
我们坐下后，他第一句话就说，“真的不想让老同学看到我这副模样。”
他显得很自卑，也很绝望。
春说：“肯定要看看你。不然我们心里都不会踏实。”
问他感觉怎样？他说前几天有点虚无缥缈。
他问我们知道不知道缥缈是什么感觉？他说好像自己在到处游走，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我的思绪立刻回到小说《摆渡人》中的片段：灵魂出窍，要去另一个极乐世界。必须经过平原、山沟、江河、火海，遇到诸多妖魔鬼怪....但我又不敢说。现在解放已经有这样的感觉，想必，他肯定和死神进行过一次又一次激烈搏斗，他再一次勇敢地做了自己的摆渡人，才会如此这般地坐在这里。
解放神志非常清晰。他说他可能没有多长时间了，还害得大家过来看他。
红说：“每个人最后都会有这样的结局。说实话，其实你很幸福，还有我们来看你。我们到时候如果这样子，可能都没有人来看的。"
我已经止不住眼泪，赶紧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放着一张实木的桌子，厚度足有20公分，桌面光滑，只是上面有木头成长过程中留下的诸多黑色疤痕。最后已经被时间打磨得油光锃亮。桌面上放着一个煮茶的茶盘，还有一个根雕。茶盘面是黑色，下面是木头本色，很光滑，还有花纹。或许是点缀，或许是要把放置的东西隔开。根雕有点像坐着向前爬着的猿人。又有点癞蛤蟆的感觉。也可以叫蟾蜍啦。蟾蜍寓意招财进宝。猜想，这可能是解放外出时候自己的手工作品吧。
红和他聊起了他在金塔公园管理苗圃时候，女生们公园相聚，都会叫上他。第一次应该是2016年春节，正月初五，八个女生。当时小雨蒙蒙，丝毫没有打消女生们相聚的喜悦。留了一张影，解放在中间。解放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是花丛中间一个小丑。红说你是老四班的生活委员。而且非常认真。
红想起一件事，她问解放能不能想起来？说是一次她没有扫清洁区，生活委员的解放说她。她说已经扫过啦。并且和解放吵了一架。随后班主任老师检查，发现没有扫，老师很生气，就自己扛着扫帚去扫了。红听说后赶紧跑去抢老师手里的扫帚。说到这里大家哈哈大笑。解放也笑了，而且非常开心。
还有一次是小芳从彬县回来，樱花正开。牡丹正艳。红、春、小芳、我四个人去金塔公园。也就是这一次，经解放详细介绍，我们看到了金塔公园唯一一棵正在绽放荷包牡；我们认识了很稀有的绿色樱花；我们见到了牡丹二乔；我们还知道了银杏果还能煮饭吃。
解放是吉林农大毕业，他讲得很专业。
我们一直玩到下午，几个人还在解放家吃饭。我们和秀玲一起剥银杏果、煮稀饭，还吃着秀玲亲手蒸的酵面馍，喝了秀玲亲手酿制的葡萄酒。
解放说，金塔公园的银杏果，基本都是他捡拾的。还说他的小米、玉米，都是从陕北买回来的。很好吃的。”
聊天中，解放的眼睛里，露出快乐的眼神。
由于秀玲提前给我们说不敢聊太长时间，怕他受不了。我们问解放还行不行？要不行我们就先走。
他说还行。接着他笑着说：“你们要走，那我就和你们一块走了。”
我们继续和他聊天。
接着他问我们：“你们相聚在一起的时间有多长啦？"我们说：大概一年了吧。他说：“那这次就算是相聚啦。”“嗯，由于看你的原因相聚。”
我们都笑了，他也笑了。
春说是西庄中学有一个校友资料征集活动，所有只要是在西庄中学上过学的，照片、文章、荣誉、奖状等等什么都可以。电子版形式上报。解放说他应该有，就给秀玲说让把他在苗圃的家里的照片中翻一翻。他显然有点激动。他想留住一些他的东西。在人世间。
我们聊得很轻松。
秀玲拍着解放已经肿胀的脚对他说：“看和同学们聊聊天有多好啊。”
秀玲还说：“其实，你们见他之前，他刚打了杜冷丁。能扛一阵子。"
一个多小时的聊天后。我们真的不敢再继续和他聊啦，生怕他扛不住。就说：那我们就走啦。他说好。并伸出他皮包骨头的右手，和我们一一握手。
他的手，很有力量。
五
2023年7月4日下午18点16分，小斌在老四班群发了一个消息：解放同学于今天中午不幸去世，7月4日星期四早上8点在火葬场火化，有时间的同学到火葬场送同学一程。7月8日星期六在家中送葬。
同学们都在群中为他祈祷：天堂里没有疾病，愿老同学一路走好！
六
2023年7月6日早上8点，韩城市殡仪馆悼念大厅，诸多亲朋、好友、同学、同事，前来为解放送行。
单位领导悼词，生前好友怀念，女儿答谢，瞻仰遗容，这一流程，完成了他人生舞台最后一幕。
2023年7月8日12点，灵车拉着装有他骨灰的棺材，向墓地缓缓而去。
梁山悲痛，英年早逝；黄河呜喑，滚滚东流。
56岁的解放，化作青烟，享入云端，尽赏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他已入土为安，再也不用百折不挠，搏那千尺浪高——
2023年7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