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斜的秋阳照在斜斜的山坡上,七岁时的我站在枯黄的草丛中,有些紧张地看着下方墓穴:那口即将被黄土掩埋的黑棺材正在被人们打开(注),爷爷的脸庞露出来了——好像正在安详的熟睡。我舒了口气——除了没有往日的慈爱笑容和温暖气色外,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为什么大人们在揭开棺盖时那么满脸严肃的警告小孩别看棺里的人?
看着一铲铲黄土洒落在墓穴中的棺材上,我知道再也看不到爷爷坐在门前台阶上那温暖的身影了,生平第一次,我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小小的心变得沉沉地。又想到如果我死了,一个人躺在泥土里,该多么冰冷!多么黑暗!多么孤寂!我不由得害怕死亡。
从那时起我就常常被生死之谜困扰,也许大人们的警告不无道理。
后来渐渐成年,书读多了,逐渐明白“死去元知万事空”,“剑已折,锋焉存,躯壳已毁,灵魂何寄”?死了之人哪里会有知觉?也就无所谓躺在泥土里会是冰冷、黑暗、孤寂。慢慢地,童年的担忧不再困扰我。
可是我又生了不甘之心:既是死了就没有感觉,那么死了也就再不能知道世上的变化。不知道我死后的世界会发展得多么精彩!而那精彩却是我无缘领略的。逝去的历史虽然我没有参与过,但通过读书我可以了解那些曾生活在地球上,消失在时空里却留在故纸上的人物、故事、岁月。可是我死了,我怎么去感知这个缤纷的世界呢?想着这些,我心里总有些许无奈与不甘。
书读得越来越多,我又想要追求“生命的价值”,探寻“人活着的意义”。都说百年人生,其实又有几人能活到百年,有道是“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人有价值的生命长度又比不上实际的生命时限。我想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一些自己的痕迹,那样就算是肉体消逝了,后人也会从那些蛛丝马迹中知道曾有那么一个叫做什么的人在这个地球上活过。可是怎样才能留下自己的痕迹呢?年岁增长却不见有痕迹留下的我又开始担心死后,我这个个体会像一缕轻烟,随风消散,风过后,就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于是,滴答的钟声、哗哗的水声、秋风吹落黄叶声……一切能让人感知到时间失去的声音都让我不安: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你的人生又短了!平凡的我干不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并且好像在这样一个和平的年代,我也不可能成为一代枭雄(其实就是动乱的年代,我也可能只是别人的背景);见义勇为吧,我还没碰到过时机。我又想,如果危险时刻,我的本能是不是会阻止我第一时间伸出援助之手?毕竟,漫长的生命繁衍历程中,趋利避害是生命能够继续的保证……那些渴望名垂青史而不能,于是只好选择遗臭万年的人,比如某个企图以刺杀总统而扬名的人,是不是我这种想法的极端表现?
于是我开始羡慕那些没有生命感受的个体,如花草树木们,它们恣意的活着,无知无觉的死去,多好!有时还感叹:假如没有过我该多好,我就不用害怕死了!只是,我无法选择不生,也无法选择不死!
有一天,我闲逛书店时,碰见了霍金的《时间简史》,读书杂乱的我一时生了兴趣,便购回细读。读着读着,我有些怅然又有些释然:终有一天,宇宙也会老去!依附于宇宙而存在的星系,星系里的星球,星球上的生命,一切的一切,都会归于无。那些诗文,那些书画,那些青铜美玉,那些精美建筑,那些伟人英雄,那些的那些……既如此,我又何必念念不忘什么“蛛丝马迹”。这想法虽然有点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总也安慰了自己有些焦虑的心态。
……
慢慢地,墓地去得多了,书读得厚了,了解自己平庸的事实了,时钟的滴答声也就不再让人那么心焦了。我学会静静地看花开云散,听鸟唱蝉鸣,读自己喜欢的书,玩消磨时间的游戏,日子过得随性而自在。
多思多虑,是庸人自扰,还是智者多虑?
真是奇怪,本就无忧的人,读书了,晓事了,有忧了;书读多了,人活久了,终于想通透了。奇怪啊,怎么读了很多的书,活了很长的年岁,才又学会无忧?并且这无忧的并不如当初的质朴,简单。我又有些疑惑了:读书教会了我什么?如果什么都不懂,我是否不会有那么多曾经的烦恼?不过我又一细想,如果叫我选择是愿意懵懵懂懂的无忧呢,还是经历烦扰后才明白的无忧,我还是愿意选择后者。人到中年所明的理,如去掉杂质的酒,愈久愈清纯。
人学会思考是不是就是人生的幸事?好像有人统计:人的情智跟人的幸福指数成反比。也是啊,“古来圣贤皆寂寞”。是“能者多劳”烦扰了他们?还是“曲高和寡”寂寞了他们?不过我是自知的,我实在是平平凡凡的一个普通人,那就幸福的过我的人生。
生是短暂的,死才是最终的归宿。
是啊,死既是宿命,我且快乐的活!
注:我们这里的墓葬风俗是死去的人在下葬时,亲人们要打开棺木最后看一眼。既是为了再看一眼死去的亲人,也是为了避免误葬万一活过来的人。这时是禁止小孩在旁边观看。大人们的说法是担心把小孩的影子盖到棺材里,那样小孩可能会被死去的人带走。
【审核人:站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