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程中,母亲边吃饭边望向我,欲言又止。老话常说:“母子连心”,我知道她肯定是有事求于我。在我一再追问下,她才吞吞吐吐说出,想让我帮忙去给玉米地施肥,说是父亲工地活紧不便请假,她年龄越来越大,也深知自己能力有限,所以不得已才……
当母亲说出这话来,我内心一阵酸楚涌向心头。一位给我生命又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人,在晚年需要我帮忙,却用这种祈求试探性的语气,让我瞬间感觉作为儿子实在有愧于父母。这些事我都应该主动想到,而不该让母亲心有顾虑难于开口。在《父母恩重难报经》当中,有七种比喻来说明父母恩德深重难以报答。“肩担父母,绕须弥山,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遭饥馑劫,脔割碎坏,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手执利刃,剜眼供佛,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刀割心肝,血流遍地,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百千刀戟,刺于己身,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打骨出髓,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吞热铁丸,遍身焦烂,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由此可见,从古至今,人们对父母之恩的最高敬意。父母之恩,高于天,深于海,是孩子穷尽一生也无法还清的恩情,更何况只是为他们分担一点农活。
我知道母亲是怕耽误我工作,同时也不想让我去做庄稼地里的苦差。我虽已近不惑之年,但在爸妈跟前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他们没有让我成为官二代,富二代,却给了我天下最完美无缺的呵护与爱。虽然生在农村,从小就跟田地打交道,但我却没怎么干过农活,仅背过一次药桶子打过一次药,还是当初去岳母家为了把人家闺女骗回家,硬装出自己是个勤快懂事的人。一共才二分棉花地,肩膀上就被勒出一道又一道血印,可想而知干活有多怂。
上学放暑假的时候,多少还会帮父母干点活。自打工作后,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从来不给我打电话。即使是过麦收秋,我打电话询问,总是得到这样的答复。“没事,没事,你不用回了哈,就这点活,三两天就完事了。”“你店里离不开人,你忙你的就行,不用挂着我们。”“邻里之间帮一把的事……”
我之前就讲过,我对地里农活有一种阴影,一想到长长的地头心里就犯怵,即使是现在基本机械化也未能改变。但自知父母年龄越来越大,自己也步入中年,也该帮父母分担一下了。有时候我会先斩后奏,回到家还是会被父亲一顿呵斥。
“你回来干啥?不是说了吗?用不到你。”
母亲边紧着手里的活边在旁边应合着“快回去吧!俺和你爸干就行。”
要是我立场坚定,或许能帮他们干个半天,一旦动摇,立马就被赶回店里。
饭后,趁着天凉快,把化肥抬到车上,朝玉米地走去。但内心还是有点犯怵,或许是懒习惯了,猛得一想干活,身体所有细胞都在抗议,我只能咬咬牙说,抗议无效!好不容易有这次下地的机会,我特意带上了儿子和女儿,一是奔着放屁就添风的原则,去了好歹能给帮点忙,再就是也让孩子感受一下农民不易,或许能好好学习。
胡同口几位奶奶在拉呱,看到我去帮母亲上化肥,纷纷夸奖。“嚎!冬阳还干这活儿呀?”“冬阳,这小孩儿真不孬,知道帮老人干活。”
听完这几句话,我脸上如火中烧。连忙解释“这不是应该的吗?这些活早就该干,要搁以前,我这年龄都得顶大梁了。有我爸妈帮忙,这些年让我少干了好些活。”说完快速离开,再说就有点儿做作了。
来到地头,举目望去,一望无际的玉米苗翠绿无比。因每家每户庄稼长势不一,起起伏伏,晨风拂过,如金牛湖面碧波荡漾,翡翠如玉。与远处树林连接成一片,绿变成了整个世界的主色。母亲把二氨与尿素按3:1比例掺好后,倒入化肥楼里。现在上化肥比以前省事多了,以前得需要三到四个人才能完成,一个人在前面做主动力拉楼,一个人在后面扶楼掌方向,一到两个人端着化肥盆子轮流向漏斗里抓化肥。现在就省事多了,一个人就可完成。这种机械小楼像个独轮车,漏斗下方与前面轮子用链条连接着,链条带动漏斗里的开关,让化肥通过中空的尖锐楼脚均匀地流进地里,人只需推着往前走即可。
其实这活倒也算不上太累,但就是太费脚力,有多少行玉米苗,就要走多少趟,这个过程很折磨人。母亲大致给我示范了一下,我开始推着小楼往地里走去,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推着小车走在与身高平齐的玉米田里,首先脚下坑洼不平,又有麦柞与麦糠,导致小楼忽高忽低,很难掌握方向。楼脚与玉米苗不能离得太近,会烧苗,离得太远,又影响化肥效果,推了有四五趟后才慢慢适应。玉米的叶子比较大而长,质地又偏脆硬,划在脸上,手臂上,脖子上,不但痒还略带一丝痛感。这时突然想到,原来说书人说朱元璋用高粱叶子杀人是有根据的。就拿玉米叶来说,只要有足够的速度,划伤肉皮还是易如反掌。
玉米苗作为有生命的个体,或许知道我是来给它们送给养的。所到之处,入目皆是热情高涨,纷纷张开手臂迎接我。唰!唰!唰!像是在鼓掌,只是有点过于激动,不时地抽在我脸上,甚至抽在我的眼角,幸亏戴了眼镜,不然肯定会像马蜂蛰了一般红肿。随着推车有了技巧,不再像刚才那般费力,但身体又在抗议了。太阳一如既往地烘烤着这片充满生命力的土地,在玉米田里密不透风,那叫一个热!久于室内工作的我,现在终于感觉到,之前的工作环境简直是天堂。每次来到地头,阵风袭来,甚是凉爽。第一次感觉三十多度的室外温度竟会如此招人喜欢,平时在店里开着空调,凉爽如春,感觉室外的风都烫人,或许这就是幸福来源于痛苦。
每次来到地头,母亲掺化肥时,我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时间,但却不敢站下。因为走着是累与热交错,但当停下来,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内燃的大火炉,每个细胞都变成小火苗,由内而外的热,直有走起来热量才有所缓解。这也就能理解长跑运动员到达终点线后还需要慢跑一段距离,让身体慢慢适应下来。母亲看着我被晒得通红的脸心疼地说道。
“来,让我推一会儿,你歇一圈!”
母亲虽只是在地头掺一下化肥,却早已热的满头大汗。中间我实在坚持不了了,母亲就推了一圈,但看着母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我再不忍心偷懒。机械地走在玉米地里,感觉自己好久没有如此专心致志地做一项工作。脑海里没有丝毫杂念,眼睛只盯着前轮和漏斗里的化肥,卯足力气前行。我不敢想下面还有多少地没弄完,只想着推完一趟少一趟。
在这种煎熬里,我想到父亲。如果这次不是我帮忙,这些活都是父亲的。父亲因年轻时过于劳累导致双腿变形弯曲,不但有点罗圈腿,还有些跛脚,身子左右晃动,每走一步都感觉很费力。这里让我想起了余秀华的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想到这些年来,父亲为了能让我好好工作,替我扛下了生活里的所有苦难。他虽然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对我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说最硬的话,做最软的事。他老人家比我勤劳百倍,有时候我就在想,或许是父亲的太过勤劳导致了我的懒惰。
在诸多农活里,上化肥算不上是最累的,尤其使用这种独轮小楼,相对来说也算是比较轻松了。就这已经让我备受煎熬,随着最后一行玉米苗上完,时间已来到中午,炎热又加剧了几分。母亲说其他的地下午再上,先回家歇一歇,骑着三轮车走在路上,女儿说,爸爸!怎么这风比空调都凉快?我笑而不语,尽情地享受这比空调都凉快的风。
午饭前,母亲说去给我买点好吃的,我则执意不让,又不是亲戚,不是小孩子了,随便吃点儿就行呗!但她执意要去,还像我小时候那样每当帮她干点儿活,她总要给我奖励,那时候很乐意接受。但如今对母亲的感激之意,我却受之有愧。爱人也打回电话来,要做些好吃的送回来,仿佛干了这点活,我变成了功臣,想着这些农活不过是父母平时再正常不过的工作了,心里不免愧疚万分。
或许因为又热又累,饭后竟靠着沙发睡着了,一觉睡到了三点多,被母亲叫起,下午继续干另外的地块。有了上午的经验,下午干得总体比较顺手,只是腿越来越酸,小楼也越来越重。下午母亲一再要求替我一趟,都被我拒绝了,我机械地穿梭在玉米田里,任凭玉米叶子划在身上,脸上,但心里却很满足,因为我每多干一点,父母就能少干一点。
想到《父亲》的歌词“都说养儿能防老,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都说养儿为防老,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每唱到这一句,我的嗓音都会发颤,我知道这首歌唱出了父母无私的爱,唱出了所有儿女的心声。
干完所有活,已近八点钟,在半明半暗的傍晚朝家走去,内心极其满足。今天虽然劳累,腿酸,背疼,双手都攥不紧拳头。但心里却异常轻松,充实,因为终于能为爸妈减轻一些负担。回家路上,每遇到一波村民都会受到夸奖,每一句夸奖都让我受之有愧,作为儿女帮父母干点儿活,受得起这般夸奖与感激吗!玉米地里的肥上完了,但父母为儿女施肥却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