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已走过近四十个春秋,蓦然回首,路却越发地模糊。曾经奔跑过的巷子;徘徊许久的十字路口;远行前的迷茫;滞留在都市楼宇间的行囊。尽管我努力去分辨,却依然无法把它看得清楚,时间编织的雾,愈来愈浓,遮掩了我走过所有的路。在旅途我一直与自己对话,身往何处,是征程?是归途?走下去,向着一个所谓的“归处”。
“唉!你呀,一听到火车来了就拔不动腿!天天看有啥好看的。”爱人看我回头望向高铁发出一句感慨。
没错!每天我都会从高铁桥下穿过,早上六点左右会有两班列车路过。一列短而快,一列长而慢,我会看着时间等它们驶来,看它们离开。就这样一快一慢,像是一位母亲在追赶自己顽皮的孩子。每天仿佛是在复制昨天,但我知道今天列车里装着与昨天不同的故事。
爱人总说,火车有啥好看的?其实我喜欢看的不仅仅是火车,还有飞机,轮船。我喜欢飞机拨开厚重的云,像一位雅士悠闲地行走在无尽的湛蓝里,尽情享受翱翔于天地间的惬意;我喜欢游轮发出雄浑的汽笛声,斩风破浪,回荡在岛屿间与人头攒动的码头,带来海那边的问候;我喜欢高铁车轮摩擦滑轨发出沉闷的低吟,仿佛来自虚无之中,来自无边无际的农田深处。慢慢显现,随后像一名匆忙的信使,绝尘而去。
我站在宽阔的外环路上,看爱人越骑越远,只剩下我与自行车并排,望向远去的列车。看它渐渐消失在天地的罅缝里,重新驶进虚无之中,驶进无边无际的农田深处。我愣愣地站在这无垠的广阔,感觉自己已是一辆列车,承载着无数个回忆,缓缓前行,从虚无来驶向虚无。我收集着旅途上每一段故事,它们都是我待载的乘客,我同样只做短暂停留。
我望向一扇扇疾驰而过的窗,思索窗后的他们会不会看到一闪即逝的我,就像他们世界里曾遇见的某一个陌生人,某一件事,我们彼此做了对方旅途的过客。火车代表着远方与自由,但它自身却又是枯燥的,聊城到北京,北京到上海,上海到广东……它有足够的速度,足够的空间,但却离不开那条已设置好的专线。在它的生命周期里,为无数人实现了奔赴远方的梦,而它却背负着一个个行囊,疾驰在固定的线路。日夜间无数次与风雨相伴,与日月同行,与每一位归乡的故人,背井离乡的客,分享一个又一个故事,阅尽人间冷暖,悲欢离合。
我从小到大喜欢远行,但受生活羁绊,最远的一次旅行不超三千公里。母亲说我十个月就会走路,即使经常被绊倒,但还是喜欢朝院子里,大门口走。随着年龄增长,我的世界开始慢慢变大,整个村子每条巷子都有我的脚印。去姥姥家路上,我会为走一条新路而兴奋不已;会为了能够去县城,在后面帮母亲推载有三百多斤莲藕的人力三轮车;会为能跟父亲去一个陌生的乡镇卖牛,而步行几十里即使饿到发晕。我喜欢看沿途陌生的村庄,一条条大同小异的胡同,甚至一棵树,一根草,一朵花,它们虽在我们村口屡见不鲜,但距离给它们蒙上些许神秘感。
就这样走着,我抚摸着河沟边一棵棵钻天杨,顺手拿起一块残缺的瓦片,丢向水面,一连串水漂过后,是无限延伸的涟漪。我走出村子,走出乡镇,走出故乡,我的世界以我为中心像涟漪一样在无限放大。我不喜欢漫无目的的行走,喜欢有目的地的旅行,它能让我感到轻松,感到有所归依。终点一直在等我,我只需慢慢地享受旅途,享受一切未知的新鲜。
上中学时,在学校后一里多地有一条铁道,每天都会有火车经过。当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絮絮叨叨地讲着我不感兴趣的元素周期表,还有促进我睡眠的XY,我总习惯把敏感的听力送给窗外。听由远及近的轰鸣,嘹亮悠扬的鸣笛,那是火车与道轨在合奏一首乐曲。这是一辆拉煤的火车在缓慢前行,我期待着自己能变成一个煤块,躺在所有煤的最上层,把着车厢看沿途陌生的风景。每一次细小的颠簸都让我兴奋不已。
那是我昨天傍晚放上的铁钉。那枚铁钉在道轨与车轮的合力碾压下,变成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不久后它会变成一枚飞镖,在我用力甩出的一刹那,开启它短暂的旅行。此刻,它是幸福的,它在我父亲的床底已被搁置许久,它忘记了自己是在哪个工地上被父亲拿来的,忘记了它的使命。每天在黑暗之中,被时间镀上一层层铁锈红,接受着岁月的腐蚀,直到被崇尚自由的我发现,并把它置于铁轨上。它静静地躺在铁轨上,感受着远方传来的轻颤,感受着火车带着沿途的风光拥抱它。它被这股激情压扁,让身体单薄敏感,去接受一个新的自己。
我看了一眼身边所有与我一般黝黑的煤块,它们或许已经习惯了黑暗。在这场亿万年旅途,它们是初始生命的见证者,见证了太多的生与死;见证了无数个故事;见证了生命的繁衍生息;见证了栖居地一次次分割聚拢;见证了史书上的所谓历史。此时的他们,更愿意安静地躺在车厢里享受一次惬意无忧无虑的旅途。不久后,它们将释放出积攒亿万年的激情,把身体所有的炙热交还给生命,给这次遥远的旅途交一份最完美的答卷。
第一次坐火车是聊城到北京西,攥着车票激动地跑向站台。走进车厢,心心念念的火车之旅终于如愿以偿,特意和邻座换了靠窗位置。望向沿途经过的无数个村庄、乡镇、城市、荒野、田地、河流,我像一只久困牢笼的豹子,窥探着所有标志着自由的一切。此时世界只有窗口那般大小,我仿佛乘坐在时光列车上,眼睛开始变得贪婪,贪婪地吞咽着窗外急逝的一切。大多站点名字都已在耳蜗出现无数次“清河、衡水、肃宁、霸州”。一路我像是在捡拾一枚枚掉落许久螺丝帽,把它们一一拧紧在对应的螺栓上,牢牢地封存在记忆之中。
每一个站点都是陌生的,充满未知的,我不过是稍作短暂的停留,就着急地赶往下一站。后来一次聊城到齐齐哈尔的旅途,全程二十六个小时的车程。当时没有软卧,买的硬座,我却没有一丝反感,除了实在瞌睡外,大部分时候把眼睛留给窗外。一条陌生的街道,一栋崭新或破旧的居民楼,红绿灯前一群为生活奔波的行人。他们不经意地闯进我的旅途一闪即过。我像一位时光穿越者,悄无声息单方面记录着旅途上所有一切。
骑行返程中,我模仿一列火车,扎进风里向着目的地疾驰。日月交替的频率越来越快,春夏秋冬旋转往返,我敞开行囊,装进沿途的聚散离别,一次次与未知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