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夕阳欲落未落，去公园看荷花。公园很小，我唤为“小园”，小园比公园更动听，最适我心。荷塘不大，荷花数朵而已，与园博苑的荷花无法媲美，逼仄的环境并未影响小园荷花对绽放的渴望，照旧开得好。荷花活得明白：花是负责开的，叶是负责绿的，鸟是负责飞的，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责任，辜负就是一种任性，是不合时宜。
荷花大小不均，大朵的，每一片花瓣如丝绸般光滑，如珍珠般华美，粉粉的红，艳到巅峰，似美人的腮红，似光阴遗留在人间的一枚朱砂痣。小朵的，玲珑，别致，欲绽似合，是欲拒还迎的姿态，这是最迷人的姿态，有矜持之美，温婉着，惹人怜爱。
荷花形态各具，有的昂首向天，若是有风吹来，吹散片片花瓣，我期待花瓣飘向蓝天，与白云同住，与星星私语。或者飞向一个美丽女子的云鬓间，去见证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去洞察尘世的沧海桑田。如此，荷花的人生会变得更为丰饶而有趣。生命不仅需要平静，还需要波澜，波澜指向美，指向深沉。有的荷花藏于荷叶之下，如女子含羞低头，温柔尽显，有翘盼之意，仿佛在等待一个良辰——是等待一场斜斜的雨，还是在等待一缕轻盈的风；是等待一缕乡间的炊烟，还是在等待一只痴情的蝴蝶。有的袅袅斜溢，与水相偎，仪态万方，情态媚人。总之，每一朵都风华绝代。
荷花好看，荷叶也好看，绿绿的，美得清新，清秀，清爽。那种绿，似初秋的晚风，能拂去心间的燥热；似静夜的一缕月光，能抚慰离愁别恨。荷叶虽没有荷花那般出众，自有三分姿色，荷花若无荷叶相衬，美也会逊色几分。
荷塘里还有簇簇芦苇，赶不上荷花的大美，也没有荷叶那般青绿可人，却有敦厚内敛之美。芦苇的存在，让一池的荷更显灼灼。
周边风物也衬荷花，荷塘上有小桥，木制的，简约的设计。桥的不远处有一座亭，亭属于诗经，属于唐诗宋词，它伫立于这个时空，只为遥望荷花吧。荷塘周边有树，有草，有花，它们给予荷塘以观照和呵护。这是小园设计者的匠心独具。荷花，开了千秋万代，活成了一则古老的传说，看过秦砖汉瓦，曾与唐朝的月、宋朝的雨站成一种寓言般的存在；目睹过一个个朝代如玉碎，一个个英雄美人如烟消散，它是古典的花，与时尚背离。
此时情境不失浪漫，黄昏，小桥，斜阳，荷塘，亭，画似的美，若我穿一袭青绿色的汉服更妙，近两年着迷绿色，偏爱绿色裙装，大概是因那年春晚的舞蹈《只此青绿》，名字就是一首诗，这支舞，我看了又看，只恨父母没有让我从小习舞。
二
望着荷花，一个叫“夏雨荷”的女子缓缓荡出。她不是历史人物，只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是琼瑶作品《还珠格格》里紫薇的母亲，不是主要人物，可是却那么打动我，打动我的是她的命运。
正值妙龄的雨荷在济南大明湖畔邂逅微服私访的乾隆，彼此有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缘。乾隆很快离她而去，承诺会接她进宫。不久，雨荷怀孕了，那时的女子，未婚先孕，要承受怎样的闲言碎语与社会压力。从此，雨荷沦陷在深不见底的相思和无休无止的等待里，盼了昨宵，又盼今宵，盼来盼去魂也销。只是乾隆一直没有来。乾隆是皇帝，拥有大好江山，后宫有佳人无数，雨荷只是他人生的一个小插曲。而对于雨荷，乾隆就是她的一生，所以雨荷注定爱得辛苦，等得沉重。若雨荷肯放下身段，大可去京城寻找乾隆，为自己争来一个名分，可偏偏她什么也不做，只是苦苦等待，如此沉静，如雪夜般的沉静，透着彻骨的苍凉，这是她的矜持，更是她的高贵。
雨荷，雨荷，雨中的一朵荷花，楚楚动人，注定一生泪如雨。我仿佛看到一个清瘦的女子举着一把油纸伞，盈盈伫立在大明湖畔，眼角有泪痕，眼神有幽怨，往京城的方向凝望，把自己站成一株荷的姿态。最终雨荷成枯荷，绝望离开人世，爱情是她的欢，也是她的劫。
历代诗人中，对荷花最深情的当属晚唐诗人李商隐。李商隐年少丧父，家境困窘，情路坎坷，于二十六岁考中进士，得娶泾源节度使王茂元的小女儿王氏为妻，夫妻感情甚厚。李商隐把娇妻唤为小荷，荷花。情到深处，无需惊天动地，一声昵称，囊括爱的深沉与广阔。李商隐为她的小荷作诗：“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赞扬爱妻的美貌与性情。因无形中卷入牛李党争，李商隐终生仕途艰难，心情不畅，幸有王氏的爱给予他精神的支撑，有她的温柔抚平内心的郁闷。王氏过世后，李商隐从此未娶，此后看荷，再无昔日的美好，而是凄凉，是寂寥，是无尽的哀愁与离恨，“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他生命里最美的荷花已零落成泥，人间再无鲜艳的荷花，他唯有一寸相思一寸灰，在寸寸流光里泪湿衣袖，瘦了容颜，生了华发，任人间千红百媚，他始终惦记他的小荷，刻骨铭心。
三
我迷恋荷花之美，更欣赏荷花的品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恰如一种人，即使身处泥淖中，也不随波逐流。唐代才女薛涛就是如此。
薛涛本为官家小姐，年少时父亲不幸过世，为了生存，入了乐籍，在西川节度府做了官妓。官妓在当时是一种职业，陪宴饮，献歌献舞，并不卖身，受到法律的保护，这也是薛涛敢于入乐籍的原因。
薛涛凭借出众的美貌和过人的才艺，成为官妓中的头牌，倾慕者纷至沓来。贵族公子段文昌痴迷于她，她无动于衷。西川节度使韦皋欲纳她为妾，她拒绝，因而被贬松洲。她的行为可谓石破天惊，很多人认为她傻，不管是段文昌还是韦皋，都是一个女子的好归宿，可是薛涛偏偏都看不上。最终薛涛得以脱离乐籍，偶尔参与节度府的活动，这是她高情商的体现，她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走得昂扬。薛涛一直未嫁，遇不到心仪之人，她宁愿孤独。薛涛是一个有主见，有思想的女子，嫁人不是人生的目的和结局，她要听从内心的召唤，她必须自己驾驭命运，她不会屈从于世俗的安排。
四十岁时，薛涛遇见了三十岁的元稹，彼此不顾年龄差距，爱得惊世骇俗。这就是特立独行的薛涛，她只为自己而活，而不活在他人的评价里。只是元稹还是走了，他可以潇洒地爱，却也逃不出社会和家族的束缚，他无法娶她。薛涛云淡风轻，不怨不恼，从此与老母相依为命，安之若素，淡然面对似水流年。
薛涛数十年来行走于高官之间，却能洁身自爱，赢得他们的尊重和敬爱，不仅仅在于她的美貌和才华，更在于她的个性与人格魅力。多少官妓因慑于官员的权威，或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活得面目全非。而薛涛一生都活得清醒和通透，活出真性情，让自己的人生上演着一幕幕精彩的情节，为封建时代的女性肃立了一种傲然和坚韧的生存典范。她是一朵最具个性的荷，开在历史的天空，永不凋谢，惊艳了一代又一代。
四
央视节目《诗画世界》，为赏析、演绎古人画作的一档文艺节目。有一期是团扇画《出水芙蓉图》赏析。团扇，在这个时代鲜见，如今有风扇，空调，谁还用扇。几年前，我去苏州曾买过一把团扇，上面画着山水，摇曳之间，意趣横生，后来搬家丢失。团扇，有古意美，为过去女子常用。这幅团扇画很吸引我，扇面只画一朵荷花，鲜艳欲滴，丰润饱满，呼之欲出，仿佛可以引来蝴蝶、白云与飞鸟。
最震撼我的是对画作的演绎——
荷塘里，一池荷花开得轰轰烈烈。荷塘之畔，有古亭一座，亭中坐着一袭素袍的周敦颐，左手握团扇，喝酒，赏荷，吟《爱莲说》，声音浑厚，铿锵，响彻四野，响彻于荷花间。突然，美丽的荷花仙子从一朵荷花里盈盈现出，在莲蓬上翩翩起舞，优美，灵动，婀娜多姿，一直舞到月色弥漫，让周敦颐看得心醉神驰，最后荷花仙子飘入周敦颐的团扇里，变成一朵荷花。创意唯美，别致，不俗，深刻呈现了此画的意境与美感，令人品到月下荷花的神韵与风姿。
这个节目令我重新关注自己赏荷的氛围。每次去园博苑看荷，皆是人流如织，热得天翻地覆。此时此地尚可，只是意境还不够。至于月下赏荷，在城市注定是一种奢侈。纷纷扰扰的时代，看花也是纷纷扰扰的，我只能从古典剧中打捞赏荷的意趣了——
《三生三世枕上书》这部神幻剧，帝君宫中有一池永远开不败的荷花，配上白色的琼楼玉宇，飘来荡去的云，诗境漫溢，画境迭出，韵致横生，加上有仙风道骨的帝君与清丽绝伦的小狐仙凤九走来走去，把荷花之美捧入云端，那般绝美，只在天上。
记忆往前延伸，电视剧《西游记》里，天宫举办蟠桃盛会，神仙们衣袂飘飘，仙子嫦娥在荷塘边跳舞，一池荷花与嫦娥遥相呼应，有惊目之美，更有出尘之态，令人心醉。
看来，荷花即可出世又可入世，爱与仙人作伴，也愿落入凡间，点缀滚滚红尘。
五
我有一件旗袍，上面有荷花，那是秋空下的荷塘图——远山一抹，雁阵一行，蜻蜓低低飞，一个荷塘于秋日的黄昏下生动着，寥寥几朵荷花开着，不见得特别美艳，却有清逸之姿，几片荷叶苍苍，有壮阔之美，凝聚着一种气象。旗袍的色调是素淡的，荷塘图也是素淡的，淡淡的灰，浅浅的蓝，勾勒得荷花有寂寥况味。寂寥也是一种美，逼近深邃，让人想探入，与之凝望、对话，交出自己的心灵。
这幅图颇有中国山水画的风致。我对画一窍不通，却喜欢看中国山水画，山水里有天高地阔，有岁月静好，山水通向自然，自然是一个最自在的世界，而荷花则是自然中的一种物象存在，它在自然中，又在自然外。荷花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是超凡拔俗的，它不仅仅是荷花，更是中国文人对高洁精神的一种期许和追慕。
非常喜爱这件旗袍，主要因为这幅图，穿了很多年，舍不得丢弃。我觉得丢弃是对荷花的亵渎。
暮色渐浓，灯光亮起，游人散去，盼着月亮出来。最好没有灯光，让夜晚属于月光。月亮贯穿千古，在久远的年代里是游子浩荡的乡愁，是文人墨客心中美妙的诗意，月亮在这个时代无比落寞。我觉得月亮与自然是一对神仙眷侣，我盼着荷花与月光，与亭台楼阁、才子佳人在一起，那将是人间的大美。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