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棵枣树对着产房,准确地说,是从隔壁探过来的枝丫,上面缀满了白色的小花,比米粒还小。每与它们对视,让我想到女人每个月的排卵。
那年,我二十一岁,喜欢上了文学,下了班躲进寝室,在纸上涂涂写写,写写划划,有时被一个字逼进死胡同。
我一直背着同事写,不想让人一眼洞穿我的心思。
我得承认,我的写作是有私心的,希望文学能把我带离小镇。
我给自己取了一个笔名——竹人,跟树人差了一个字,一个可以把窗外两棵树写成“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的人。他的故乡跟我老家是贴隔壁,他文章里有些话,比如“惬意”偶尔会跳进我的生活。我母亲看到邻居大热天不用干活,坐在电扇底下吹风、听越剧,“做人惬意伐”被她从心里拎到嘴上。我一同学被分到人民医院,“做人介惬意”一直在我心底荡漾,对她的羡慕,没办法篡改。
所以,我用“竹人”来安放我近似私带违禁品的情绪。
我写过诗歌,也写过小说,其实这两样都不懂,什么意象、起承转合,完全是盲人摸象。
我订过一本《女友》杂志,收到后先读汪国真的诗歌,他有个专栏,每期刊登数首,上面还有他的半身照片,戴黑框眼镜,脸上的笑容很干净,帅过《编辑部的故事》任何人,只是非常好奇他为什么喜欢一直坐着。他的诗,我摘抄过不少,足足有两本,一本是红色缎面,另一本是绿色缎面,经常会翻一翻,“我们学着承受痛苦,学着把眼泪像珍珠一样收藏,把眼泪都贮存在成功的那一天流淌”,读一读,内心似乎被拨亮了些许。杂志的栏目不少,核心不外乎情感与励志。我看了半年后,还是不太明白那些故事到底是散文还是小说。
虽然对文体不甚明了,不过,我还是写了不少,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我一脚高一脚低地向邮电所走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把信封喂进邮筒,那个“啪”,响得电光石火,又犹如一叶扁舟,引渡着我张狂的梦想。
我隔壁住着一位姓牛的医生,她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恋爱。白天她在牙科忙,晚上值妇产科,她只有值班的时候,才住到寝室。对面的童医生又替牛医生介绍了一位男的,是邻镇的一位老师,丧偶,年龄比牛医生大四岁,有一女孩。牛医生的意思是男的年纪不够大,因为自己不想要孩子了。童医生悄悄跟我说,那男的还嫌她年纪不够小,只因牛医生没有婚姻史,生活相对简单,才愿意跟她见面。童医生是个热心人,尤其是牛医生的婚姻上,她更显得积极主动,好像牛医生不出嫁,妇产科医生这个角色缺个角。
牛医生有没有去,我不得而知。听同事们说替牛医生做介绍的,光医院里有一半做过,还有病人,以及病人家属,看到有合适的,都会跟牛医生介绍,而牛医生一边磨假牙,一边委婉地推脱着,她的拒绝被嗞嗞的电钻声肢解了,热心的介绍人在高密度的嗞嗞声里定下见面的时间。
那时,我的老师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爱他,爱得满心欢喜,也爱得不管不顾。他也爱她,但他不可能同老师的学生或朋友相识,只能避开老师熟人,以及认识自己的人。
老师说他,有情趣,长得帅,跟他在一起什么都充满了甜味。
老师的神情蒙上了爱情的光泽,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在爱情面前低了下去,接受了他不确定的幽会。
我去看老师时,她会同我说起他。老师的陈述有时显得很乱,为爱而陶醉,又怀疑对方的诚心。老师买了很多支口红,还学会了下厨。我喝了她煲的汤,她急切地问我好不好喝。我想,老师肯定也这样问过他。
老师比牛医生年长几岁,也是没有婚姻史。
那个男人一直为老师提供着恋爱,老师心甘情愿地继续买口红,为男人熬汤。男人定期与老师约会见面,有时一起还能看场电影,一前一后,然后坐到一起。老师等待着男人娶自己,而男人的负罪感却越来越重。最终,男人从恋爱中抽身,就像取消了一趟航班。老师没有哭闹,似乎早就料到这个结局,上街给自己买了戒指与项链,戴着它们做了一顿美食,食后抹了口红去看电影。当银幕上出现“剧终”时,老师嘴唇苍白,泪水终于扑簌簌地下来……
牛医生站在栏杆前,侧着身,一把梳子从左前额爬到右后脑勺,头发蓬蓬地流到右肩上,一下,二下……蓦地,举起梳子,把梳缝里的头发拣出,扔在地上,取来扫帚,拢成一束,下楼,埋在桂花树底下。
牛医生值班时看电视,《梅花三弄》每晚二集。她坐在电视机前,脚上搁着半成品的毛衣,一针进一针出,偶尔拉一下线团,或俯下身量一量毛衣,男女主人公之间总有扯不断的对白,以及为爱为情设置的细节,被她一针一针压进毛衣。剧终,她拎着毛衣上楼,我听到开门的吱呀,还有拉灯的啪嗒。再后来,没有声音了。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她的一声叹息。
后来,老师再也没告诉我她的恋爱了。她把口红换成了香水,出门前必喷,而且按的时间越来越长,犹如成千上万的栀子花同时绽放,熏得能飞的半空悬,能爬的原地转,能走的只能跑,再不跑来不及抬脚了。
我参加了一家杂志社举办的写作函授班,到邮局汇了钱,然后左等右等等来一张铅印的通知书,被人直接称为“同志”,前面没有名字,仿佛挤进了一个漫长的队伍里,下面盖一个杂志社的公章,让我每月交一篇稿子,给我的承诺是每篇必复。“优秀习作优先录用”,无疑给了我一束光。
我准时交稿,把字一个个抄进方格子内,有时写错了,会懊恼不已,担心被编辑直接扔进垃圾桶里。我对编辑的想象,来自于《编辑部的故事》,几个编辑每天坐在桌前,看稿,脚边有一个竹篓,不顺眼的稿子,丢进那里,也聊天,一会儿把生活聊到天上,一会儿又把观点说到地上,总之,挺热闹的。
有一天,我接到一封印有某某杂志社的牛皮信封,我的心是突突的,在没有见分晓之前,我热切的情绪瞬间汹涌,从头淋到脚,还有手指头,像长了翅膀,信封口扭扭歪歪地撕开,里面挖出一张薄薄的纸,是对我作业写的评语,大意是写得不错,语言优美,叙述别有意思,建议加强对生活的提炼,继续努力。纸的右下角印有杂志社字样,字写得一般,看不出是男的,还是女的,以及老长或年少。显然,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我报名参加培训班,无非是看中“优先录用”的待遇。这种失落几乎是劈头盖脸的。
我跑进分娩室,打开一瓶羊肠线,里面浸泡的液体所散发的气味,令我很快恢复情绪,像是把我从溺水中捞上岸。这是个小秘密,始于何时,真说不清,听别人说,那气味很刺鼻,于我很舒服。偶尔,我也会一头栽在床上,蒙住自己的脸,让自己处于一种半窒息状态,脑袋被空白占据,待我下床时,脸色正了不少。
秋天的傍晚,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医院,阿其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男人说,不是来看病,找牛医生。男人长得很白净,中等个子,白衬衫外套一件藏青色的夹克衫,脸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目光里带着一泓泉水,所及之处,几乎能听到淙淙的水声。牛医生好像一点也没有准备,毛衣的领子被她打高了一寸。那男人陪她坐在值班室,一个靠窗,一个靠门,中间还隔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只玻璃杯,两个“喜”字簇新簇新,淡淡的热气氤氲着杯口,偶尔矮下去,不久又会长上来。靠门的是牛医生,低着头,手里的两根针碰头碰脑,值班室里静极了。
阿其医生,我,还有梅姨,张医生都缩在了菊婶婶的小屋里,悄悄议论着那个男人。我猜测那个男的是童医生上次说起的老师。梅姨认为是另外一个镇的文化站长。张医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这不屑很快跑到门卫老伯的神情上,他对文化站长的成见,源于牟站长不给他戏票,因为不给戏票,他对牟站长的恋爱史揪住不放,因为放了,意味着纵容牟站长找了对象可以不一定结婚。阿其医生说,那边怎么没有声音的?一听,果然静悄悄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无语。
我跟童医生说起那个男的,童医生显得很惊讶。她说是,因为牛医生不同意,也就没有继续牵下去。难道那个男的自己找上门来了?童医生好像有些等不及,风一样跑出诊室。一会儿,童医生兴冲冲地回来,脸上的笑容根本没法回避,跟打开了一把扇似的。那男的确实是她牵过的那个,看来,那男的是诚心诚意。
牛医生相过很多亲,每次,她显得有要呒紧,因为,她从不打扮自己,连雪花膏都不涂一下,弄得相亲跟出诊似的。我甚至怀疑牛医生不说话,专门看对方的牙齿。
一个深秋的下午,老师打来电话。大概,她站在公用电话亭,背后有许多嘈杂,拥挤着老师的声音。我听得很吃力,老师的话忽隐忽现,或者是亦真亦假。我嗯嗯着,从头到尾。后来,有个病人来找我,我不得不搁下电话。
病人走后,我对着窗外的一棵树发呆。树上跳着一只花喜鹊,转动着小脑袋,披着半身阳光,风一来,阳光被支棱开来,它张开翅膀,飞了。
老师在电话里提到一个小女孩,长得很漂亮,跟她的侄子在谈恋爱。我想,老师对侄子的恋爱是实打实的开心,只是,她是如何面对年轻人所呈现的如花迷醉样的爱情,他们手牵着手,还有,捏捏对方的鼻子,落落大方地亲昵。以我对老师的了解,她给我打电话告诉侄子的事,并非是正事,应该是老师准备告别过去了。
那个男人又来了,跟牛医生一起坐在值班室里,中间还是隔着一张桌子,上面立着一只竹壳热水瓶。这次牛医生没有织毛衣,俩人一起对着黑白电视机,看的还是《梅花三弄》,男的握着玻璃杯,牛医生端坐着,偶尔吹一下额头上的头发。
菊婶婶提着水壶进去,给热水瓶添上水,出来后,捂着嘴巴说,这两个人像木头人,坐嘛,又隔着那么远,话嘛,又好像没有。门卫老伯甚至还贴着墙壁去偷听。他回来说,有说话的声音,可不是牛医生的,是电视剧里的小娘,这个牛医生,天天在看这个剧,教也教会了。啧啧。唉——
以前同事们还会跟牛医生打趣下,现在都知道有个男人在她值班时会来陪她,反而主动回避了,这也是善意的祝福,祝愿牛医生的恋爱有结果。
我每晚还是那么认真地写,坐在灯光下,喝下一杯杯的浓茶,纠结着字与词,有时一阵烦躁,实在写不下去。我会出门,沿着卫生院后面的小路走走停停,停停是看天上的星月,有时是圆月,有时弯月,旁边布着一些星星,旁边的溪水淙淙,还有,萤火虫提着灯笼或远或近。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残月,尤其是月圆之后的残月,看它一点点瘦下去,出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最后只能半夜醒来,或起来,看见它斜斜地挂在树梢,风掀开几片树叶,雪白的墙上泼出一幅水墨画,随后,风又把画擦去,月光爬上栏杆。
牛医生中指上的戒指突然变大了,几乎把食指与无名指隔成了栅栏。最初是我发现这个细节的。在农村,戒指与项链是男女恋爱中的必需品。我以为牛医生的终身大事应该定下来了。
结果,童医生一听此事,脸上马上黯淡了下来。每次相亲不成功,或恋爱不成,牛医生会跑到金店,把戒指重新打一下,并一次次地增加克数。
一次闲聊中,防疫科的阿根医生问牛医生什么时候吃糖。童医生不停给他使眼色,这个阿根医生只顾直视,没有注意到余光中的童医生。我也不想看到牛医生的尴尬,准备起身回诊室。谁知,牛医生大大方方地说,谈不拢。大家齐刷刷地看她,有点愕然。然后,大家笑了起来,笑得有点乐不可支。
那个男老师陪牛医生值班了几次后,提出来想到牛医生的寝室里去坐坐。牛医生认为这个男老师动机不纯,一口回绝,绝得彻彻底底。
牛医生还是看《梅花三弄》,剧终时,她拎着毛衣上楼。她开门,开电灯,关门,拖椅子。此后,有一大段时间是空白的。
牛医生除了值班,有时晚上也会来医院,人流室里亮着灯。这是世俗与青春荷尔蒙的红丝线,无论如何,没有一场热闹的婚宴,怀上总是尴尬。找牛医生的,大多是亲戚与熟人。牛医生公事公办,让她们付好手术费。
那个男老师后来又来过几次,每次都是陪一个女的找牛医生补牙。牛医生在女的嘴巴里忙碌,那男的一直握着女的手。那女的比牛医生不见得年轻,我个人觉得还是牛医生好看,可那个女的眼睛里带着情字,与男的眉间笑意一起飞翔。他们是恋爱中的人,牛医生用电钻钻出一串噪音,有点撕心裂肺。
我喜欢上了郁达夫的作品。他的文字,像敞开的木门,与内心几乎没有什么隔,无论是忧伤,快乐,还是愤恨,责难,都能抵达笔尖。他看见美人,会联想翩翩,翩翩中直抒内心的爱慕,一想到会被别人娶走,心里总要啊啊几句,忧伤便如瀑布。他写钓台的春昼,我读得入迷,读着读着,他的多愁多病与我的多愁善感轰然作响,我也想去桐庐。
特意起了个大早,从镇上的小站出发,一路颠簸,坐火车转汽车,傍晚才到桐庐,一座跟我们县城差不多的老城。郁达夫是渡江而去,我是过桥即可。山上的情形到底经受了七十年的变化,有路灯,山路也好走,虽然还是崎岖,但没碰到乱石,我也没带火柴。不过,我也遇着一道观,雪白的外墙靠着山坡,门外是石砌步道,站在上面,可以看得到几点渔火。那晚,我一个人坐了许久,有意思的是,居然也是一个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晚上,雨滴疏疏着下来,半规月亮夹在云层里,下面是微明的夜色。这个夜晚,静悄悄。
钓台,也去了,在阳光筛洒的山路上,想着那句“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不禁觉得可爱,也找到了“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题词,在众多诗句中异峰突起,这才是郁达夫的性情,别人的失意多怀才不遇,他是怀才有遇也怅然,现实无法安置他内心的丰富,经常被他放马南山。
我结束了杂志社的写作函授班,没有一个字发表。
我还是感谢那个未谋面,也不知年纪与性别的老师,他(她)鼓励我只要坚持,一定能成功。在我理解,文学成功是发表,爱情成功是婚姻。
我把所有寄出去的文字摊在桌上,一篇篇读下来,遇到了一个个的隔,有的,还是颓垣断壁,上面荒草萋萋。我把它们塞进了抽屉里,咔哒,上了锁,在另一个抽屉里放入一叠空白纸。抬头,一轮弯月钩在树梢,我与它,也贴隔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