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日子总是过得一地鸡毛。后来虽说逐渐抚平了生活的坎坎坷坷,但还是一直琐事缠身。这样得过且过地直到白了头发。跌跌撞撞里沦落了诸多亲情人情世情。可是记忆深处,总是有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长长伸展的一段土路的。路的那头村庄里是我记忆中的大舅家。
在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我骑着自行车,从城里出发,沿着印象的边缘,去看大舅和几个长辈。
记忆里的村庄好像凭空间消失了。那些街街巷巷也都完全面目全非。许多田野被纵横的水泥路框成了一个个田字。一些似是而非的树林也被一些东拉西扯的电网切割成凌乱的树系部落。更有哪些横空出世的高速路却断了记忆的通途。我骑着自行车在一个又一个雷同的村庄里穿梭过,彷徨过,询问过。一个又一个的遇见者,都耐心地给了我指点,可是我还是距离目标很远很远。进进退退反反复复终于找到了前进的大体方向和路径。还好,太阳偏晌的时候,我终于到达了大舅的村庄。但这时候的村庄,半点没有老模样。
我站在村口等来了两个赶集回村的人,向他们问路。说着大舅的名字。其中一个人就说跟着我走吧。我跟着他们到了一条向北拐弯的路口。其中一个人指了指不远的路口说:“那就是你大舅家。”他又说:“可能没在家的,在路南他大儿家”。我说去我大舅家,那人说去他儿子家找是一样的,人家娘们处的相当好。
我就按照他的指点去了我的大表弟家。大表弟的门前套了一个大院,这样就有了院落套院落的格局。在里院的门口养着一笼鸽子,傍边的一棵小树上拴着一条小狗。咕咕咕咕的鸽音与汪汪汪汪的犬吠瞬间闹浓了乡村气息。我走向前去使劲叩响了大门。
一会儿出来一个青年,酷似记忆里的大表弟。我就问“表弟,我大舅在家吗?”
那青年愕然地看看我,又好似恍然大悟地说:“那是我爷爷,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听到这话顿时五味杂陈了!原来光阴一时也不曾停留啊!世上再无我的大舅,我的大舅早已于三年前离开尘世,远赴冥府。我满腔热情顿时结冰,尽管暖洋洋的春天早已来到人间。那青年转身回去叫出我的大妗子。大妗子让我随她去她居住的地方说话。我泪眼婆娑地尾随在大妗子身后。害怕大妗子介意带着泪痕进家门,临近家门的时候,我强忍难过与懊悔拭干了泪痕。
听着大妗子徐徐讲述大舅的生与死,我的心海汹涌着悔恨与惋惜。大舅的笑容在脑海中浮现。
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村子的西南角,脱离出村庄的正常规划区域比较远。西面南面东面都是空地与菜地,屋后是一大片坟地。我娘刚去世那几年,每到大年除夕早上,我大舅就会步行着给我家送来一块豆腐,一斤多猪肉,一几多小米,两个饭帚。遇到下雪时,大舅就是一个移动的雪人。有年他会来的晚一些,我们以为大舅会不来了,就出去玩耍。带着狗皮翻毛帽子的大舅就站在我家东北角的水沟沿边,等着玩耍的我们回来。打开门大舅放下大舅放下东西,看着我们的冷锅冷灶,叹口气,站一站就走了。步行来回几十里地,就为送那几样东西,现在这些都不缺了,但那时却是我们的福音。
大舅与我母亲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他对我母亲是真亲。我母亲去世那年三十九岁,大舅一声声叫着姐姐,哭成了一个泪人,泪珠洒落在母亲的脸上,那时的大舅很年轻,也刚刚成家没几年,对他撒手人寰的姐姐依依不舍,几个人都拉不开。我母亲出殡后他蹲在我母亲去世前睡过的炕上,埋头哭一阵姐姐再哭一阵没娘的孩子怎么办。
俗话说,姑家亲辈辈亲,姨家亲死了姨娘断了根。但是我母亲去世后我们与舅家姨家的来往都渐渐稀疏起来。
真正与大舅他们不往来是源于我父亲大病一场。当是我父亲九死一生,我日夜在医院守护,派未成年的妹妹去大舅家小舅姨家借钱,这已是最后几根救命的稻草,却没承载起救助上岸的希望。结果没借到分文却带回一箩筐刺心的话,这些真真假假的话全变成了恶种在了心里长成了恨!
大舅带领一大群人到医院里看望我父亲时,还来了女眷们祈祷来的神灵的昭示:我父亲是救不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的我失去了理智,胡乱地迁怒起来,当着满屋子的人摔碎了大舅他们带来的水果罐头,瓷片山楂桃片满地乱滚,一行人悻悻而去。
不曾口宣断交实际已经断亲。自此真的十几年互不往来。
我结婚的时候,我没有通知大舅他们。可是大舅他们辗转还是知道了,都来给我添箱。姥姥门里来了许多舅舅,大舅给我买了一个很大很厚带着花纹的蓝绿相间的瓷盆。放在一大堆花里胡哨的红盆堆里格外显得脱俗。那时待客我是出钱委托别人在老家办的,我本人没请假。下班回去看了看,我大舅还有一些远房舅舅们都围坐在我父母的房子里说着话。我故意和远房舅舅说说笑笑话,有些冷落大舅和小舅这两个亲舅。大舅坐在我父亲的床沿上,不停地搓着手,搓着手,低着头,很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现在想来,我那时真的不识好歹了!来的人大都是冲着我大舅才来的!我是谁?那些远房舅舅们与我的母亲根本都不存在任何血缘关系,他们都是大舅的血亲。
“公事”过后照例不相往来。若干年后大舅因为一点点小事找过来,我虽然心里仍旧不痛快,最后还是照办了。这个事后就与舅舅家恢复外交关系。后来我调到另一个地方,我中午不回家。大舅给我送新磨的大米。那时大舅已经五十多岁了,骑着自行者驮着一大袋米,骑行几十里凹凸小径,越阡陌过沟渠赶了几十里地,赶到我家却吃了闭门羹。大舅蹲在我家门口,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从下午等到傍晚,从日落到月明星稀,大舅都在那里等等等。一直等到我回家,帮我把米扛到屋里,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急急忙忙骑车走了。
以后断断续续有过几次往来,全然不是为了看望大舅,而是因为几条“公事”。当然,这些事大都是添人进口的喜事。
以后又是近二十年的不往来。
接近耳顺的年龄,忽然忘记了生活里所有的苦与累,也淡化了所有的委屈与埋怨,人生的穷通祸福理论无师自通的阶段,许多美好也自主地唤醒了诸多温情。大舅的好一天天明亮起来。终于按耐不住相见的欲望,便包了几个红包,买了些点心与其他,骑着自行车找寻小时候的感觉。我是找到了,但是却没有找回大舅!当我把红包塞进大妗子手里的时候,多想大舅笑吟吟地坐在一旁注视!但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屋子里连一张大舅的相片都没看见。学会了原谅,却找不到抹平懊悔的刮板。泪水是流下来,却完不成救赎的使命。
内疚与懊悔的我深深感觉自己为人的过分。老年的大舅没有等到我等的探视。他曾两次来城里住院做手术,离我近在咫尺却浑然不知。老年的大舅生不曾吃我一口,死没受我一拜。恩怨是非成败得失参半的人生,终究还是把好端端的亲情沦落成追思!
大舅大舅,您站在朔风里等过我的童年,我却没能在六月蝉鸣的嘶叫里送您最后一程!大舅大舅,您曾为我跋涉几十里地送来米面鞋袜。我却没能在您坟前为您焚过烧一张纸钱。但愿您喝足了孟婆汤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早早地干干净净地忘了您的这个外甥女。否则,在轮回的历程里残存着无奈的失望,我是不愿意让您怀着失衡的心意开始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希望天堂的大舅在和谐里安享富足与幸福。
掬一抔虚无拈一注心香,双手合十为大舅祈祷!
人世间的一段机缘一旦成了一个句号,千万种感慨与追悔延伸成破折号,散落成省略号,堆积在生命里就是心灵的塌方!我的大舅已经驾鹤飞离红尘,游历在三界之上来去无踪。我常常满怀追悔满怀虔诚,企图宽宥一颗蒙昧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