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挚爱
父亲一张戴着翻毛帽子穿着羊皮大衣的照片，很威风，很帅气。
母亲说，那是父亲扮演杨子荣时候照的。
父亲年轻时候主演过秦腔《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当时的大前村，家家都很穷，人自然都很廋。听人说，座山雕这个角色很难选，没有办法，找了脸盘大一点的三队的夏生哥哥，用妆给补了，才有了偏胖的脸。主要演员还有陈仲生、卫建兰、梁改各、刘宝珍。我记得很清楚，卫建兰个子很高，年轻帅气，是演虎儿这个角色。这回戏，当时被当作典范，在龙门公社所有村庄巡回演出，影响很大。
父亲很喜欢唱秦腔，是大前村六七十年代业余剧团的导演之一。小时候的记忆中，大前村过年前经常排本戏，父亲是戏曲中的主角，还兼化妆，拉二胡，打板，敲小锣……
那时候，我经常站在后台看戏，因为太小不懂戏，也不明白戏曲中的故事情节，只是在看热闹。
记得《三世仇》，是唱全本戏。剧情大概是穷苦百姓王老五一家三代，生活在饥寒交迫中。地主活剥皮为了一块地和王老五家穷追不舍，王老五被送进了监狱，儿媳为了低债卖掉了自己的女儿小兰，孙子虎儿参加了解放军，救出了自己的妹妹小兰……
从全村社员中挑选演员，父亲中等身材，精神焕发，敲拉弹唱样样出色，戏中一家之主的“王老五”成了他的角色。记得一次集体排练之后回到家，父亲仍然陶醉在戏曲的情景之中。晚上，我已经钻进了被窝，父亲坐在屋子里火炕边的凳子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一块正方形的洗得发白的帆布搭在他翘起的腿的大腿上，二胡的筒稳稳地蹲在上面。他左手大拇指把着胡杆，其他手指不停地上下拨动着两根琴弦，另一只手不停地左右推送琴弓。随着二胡发出的有节奏的曲调，父亲浑厚而情感的声音随之而出。父亲的声音不高，很投入，多角色，一会儿是小兰在唱，一会儿是王老五在唱，一会儿又是虎儿娘在唱……
想不起来当时父亲的面容的真实情景，只记得钻在被窝中的我不停地偷偷哭泣，哭了好几回，哭得很伤心，最后止不住竟哭出了声音。是被王老五、小兰的身世所打动，是被小兰母亲卖女儿时的撕心裂肺所感动。不，应该是被父亲演唱秦腔的艺术所感动。后来，还是父亲哄着我，才止住了哭声，进入了梦乡。
父亲还演过《白毛女》、《血泪仇》、《擦亮眼睛》、《半碗剩饭》中的主角，大多数是演苦命的角色，而且很成功。这大概和他小时候所经历过的苦日子有关系吧。
后来，村子不再排戏，父亲只是在单位举办文艺活动的时候，表演一小段秦腔，引起阵阵掌声。
父亲退休后，仍然非常喜欢秦腔。在大德堡村，和一些秦腔爱好者，时常排练一些小节目。为了能在村中组织一个能表演秦腔的艺术团队，父亲出面找了大队的领导，申请了资金，买了二胡、板、锣等等乐器，并成立了大德堡秦腔自乐班。安排了时间，安排了地点，每一天，他都很充实，也很快乐。
后来我们家搬到了韩城，每天，城里的每个秦腔唱点都有父亲的身影。在他的鼓动下，韩城也先后成立了好几个自乐班。父亲唱《周人回府》中的周仁在韩城里是有名气的。
禹甸园，韩城市的一个园林式公园。从早晨到晚上，广场舞、太极拳、羽毛球、篮球、秦腔、葫芦丝、笛子等等各种运动各种娱乐应接不暇，多种媒体经常到此采访。在一次电视台新闻采访中，父亲被作为采访对象。他花白的头发短而整齐，慈祥的面容略带微笑，用朴实真挚的语言，对秦腔融入了韩城的文化，对秦腔自乐班作为韩城和谐发展的一个亮点，进行了简洁而恰当的阐述，还在韩城新闻联播中播放。父亲很自豪，我们也很高兴。
父亲喜欢晨练，爱人给他买了副网球拍，可以一个人进行锻炼。每天早晨，他背着球拍来到禹甸园，选西门口一块没人的地方，找了一块砖头，把网球上有松紧的绳子绑在砖头上，然后把球拿在手里，一只胳膊使劲抡起拍子，球瞬间被打出去很远，很快，松紧又会把球拽了回来，然后再继续打出去。
父亲说：“这样可以锻炼肩膀。”
父亲中年时候有肩周炎，胳膊疼得抬不起来，打针吃药不管用。后来，在韩城铁路卫生所，建平主任连续给他用了一年的封闭针，这才好些，但还是没有彻底。天阴下雨有时候还是不舒服。打网球，也是他需要锻炼肩膀的一个原因。锻炼完之后，出一身汗，身体也很轻松。然后收拾了球拍放在袋子中间，把砖头藏在一边的花丛中，晒一晒太阳，和老头老太太们闲聊一阵后，回家吃早点。然后骑着自行车，找自乐班唱一段秦腔，或者敲一段板，很是快活。
韩城电视台有个晨练的公益广告，就有父亲的镜头。是夏天的一个早晨，父亲浅绿色的背心戳在天蓝色的裤腰中，一手拿着网球，另一只手很轻松地前后甩动，潇洒，悠闲。这段视频来回播放了差不多两年左右。父亲去世了一年之后，还有人说还看见父亲在禹甸园锻炼身体呢。
参加秦之声选拔赛，父亲说过这个愿望，我们都很支持。后来他说：“如果选上了，很高兴，选不上了，也很丢人。”就没有去。再后来，他说有一位摄像师想给他录制一个他唱秦腔的唱片，他兴致勃勃。可是后来，也没有了下文。回想起来，我真的很是后悔……
父亲病重的时候，他的自乐班的伙计们经常来看他，说一些关于秦腔的话题，父亲虽然不能唱啦，但是，他很兴奋。
父亲出殡的前一天，韩城自乐班的二十多位秦腔爱好者，带着音响乐器，在父亲灵堂前唱了一天的戏，还有大德堡村的自乐班。他们要让一生挚爱秦腔的父亲，热热闹闹地、高高兴兴地上路——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