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怒江西岸,高黎贡山嵯峨耸立。逶迤起伏的群山之间,镶嵌着大大小小七十多个山间盆地,云南人称之为坝子。有坝子的地方就有人居,斗转星移,渐渐地最大的一个坝子发展成为一座城市——云南省保山市。
大概许多人和我一样,第一次听说保山市的时候,脑子里飞速旋转——保山市在哪?昆明、曲靖、楚雄、大理、丽江……乃至于“旋转”到香格里拉、西双版纳,也难以定位保山市的位置。其实,许多人去过保山市,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我说许多人一定去过腾冲,多数人颔首肯定,这不就是去过保山吗?腾冲市是云南省下辖的县级市,由保山市代管,看一眼腾冲市内行驶的汽车车牌“云M”,正是保山市的车牌代码。这样一说,显得造物主有些偏心眼,火山、湿地等自然风光都搁在了腾冲,旅游大巴上四个大字“梦幻腾冲”,弄得保山无梦无幻,委屈得很。
保山地处云南西部,云南境内的铁路到此为止,再往西南行走,只有公路。人们乘坐高铁到保山市,出高铁站换乘汽车直奔腾冲市,留下保山市内几个区孤零零地看着远去的车影。我和妻子是反向行走的,从德宏州的陇川县坐汽车到保山市,计划从保山坐高铁去丽江。中午抵达保山,下午有趟去丽江的高铁,但我俩决定在保山住一个晚上,近距离感受一下这座依山骑坝、四季如春的城市。
放下行李,稍事休息,我俩决定去位于隆阳区东部的青华海湿地公园一游。出租车穿行在大街小巷,司机很健谈,说起一些保山的旧事历史,虽然不成体系,但在现代网络的加持下,保山在我的脑海里慢慢成形。保山的历史非常久远,久远到八千多年前,位于隆阳区蒲缥镇塘子沟的“蒲缥人”遗址,确立了保山是古人类发源地之一。八千多年前,生活在坝子上的“蒲缥人”已经会制造和使用工具,造房、用火、熟食、缝制兽皮衣取暖御寒,构建起远古时代文明的源头。
至少在三千多年前,保山就已经存在部落国家。傣族先民在这里建立了“勐掌”城邦国家,傣语意为“大象之邦”,《史记》中记载为“乘象国”。到了公元前425年,以“勐掌”为中心,在澜沧江、怒江中上游形成了傣族联盟国家“勐达光”,《后汉书》记述为“哀牢国”。三百年后,汉朝势力触及这片土地,哀牢归汉,奠定了我国西南版图的基础。
永昌郡成为这块土地的新名字,在其后的千百年里,风风雨雨,起起伏伏,权力更迭,也有血雨腥风,但总归是在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不屈成长,各族人民植根在这片土地上,眷恋着这里的山山水水。高耸巍峨的哀牢山俯瞰着坝子,山上有“玉泉”涓涓,泉边刻有对联一副:
比目是双鱼,犹如左兄右弟,任它波翻浪叠,总有同志归汉;
出泉分冷暖,恰似冰心热血,虽然派分支流,到底一样朝宗。
二
出租车在青华海湿地公园大门停下,我俩走进一个湛蓝碧绿的城中湖,保山人家门口的好去处。湖呈南北走向,东侧逶迤的山峦是哀牢山,西边则是高楼林立,住在这里望得见山,看得见水,也一定能记得住乡愁。
一条长长宽阔的大堤把湖分成东湖和西湖两个部分,我们先是沿着西湖游览。说起西湖,人们自然会想到水光潋滟的杭州西湖,只是眼前的西湖规模太小,无法与杭州西湖相提并论。但是,论说起历史来,则完全可以与杭州西湖媲美。青华海是远古时代哀牢古湖演变孑遗的部分,四五千年前,整个保山坝子是湖水浩渺、碧波荡漾,随着地质变化湖水水位不断下降,湖面逐渐变小。即便如此,在明朝时,湖面还是长十五公里、宽近十公里。明嘉靖年间,大文豪杨慎被流放保山数十年。他常与当地乡贤名士游览此湖,并将当时老百姓称之为“东海子”的湖,命名为“青华”,取“东极青华大地,上帝之长子”之意。所以东西二湖,正规地称呼应为“青华西海”和“青华东海”,千百年来多少人在这般诗情画意的“西海”“东海”间,在杨柳三春、芙蓉九夏的季节里,钓月于斯,题咏于斯,揽胜于斯。
踏入西海,迎面是保山地标性建筑“永昌阁”。四十多米高的阁楼耸立在湖心岛上,飞檐斗拱,赤柱彩椽,雕梁画栋,透着一种器宇轩昂的气势。内部设有永子博物馆、永子文化研究院、国际围棋文化交流中心等,被称之为云南最美公共文化空间,可以在此体会永子文化的源远流长。永子文化是保山的一大历史文化特色,一千二百年前永昌的能工巧匠就能将宝石、玉石做成熔炼型棋子,黑如鸦青,白如蛋清,成为围棋殿堂上的璀璨明珠,黑白纵横,博弈天下。
沿湖行走,绿树葱茏,鲜花淡香。七月的云南已经进入雨季,湖水满盈盈的,有风吹过,轻浪漫涌,像个调皮的孩子跳跃岸上,步道便是湿漉漉的一片。虽说公园修葺一新、景色宜人,但是用妻子的话说,不大像湿地。我亦同感,湿地本该是天苍苍野茫茫的,而青华西海却像一位描眉画眼的丽人,人工修饰掩盖了天生丽质。
走到临近北边的时候,我们向东拐过去,远远地能看见大堤另一侧碧波荡漾的东湖。在两湖连接的僻静处,几棵大树张扬着葱绿,循着轻轻的风铃声看去,是一座微小的寺庙,静静的,独立于堤岸上,庙门居中悬挂着“水莲寺”牌匾。据说,水莲寺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目前只有一位僧人兼主持守着青灯古佛。庙太小,几间厅房,不过白墙黑瓦、翘檐飞角间,却也禅意悠悠。虽比不得永昌阁的高大雄伟,但自在水边,独享清幽,与不远处湖中盛开的莲花遥相呼应,不负水莲二字,颇有特立独行的神韵。
从“水莲寺”门前拾级而下,沿着一墩墩大青石垒起的“石桥”走进东湖。一阵南风吹过,飘来淡淡的荷香,放眼看去,好大一片盛开的莲花,红、粉、黄、白杂糅在一起,像一幅小学生涂鸦的水粉画,有些杂乱,却色彩艳丽。“石桥”中间,两名摄影爱好者背对荷花,正聚精会神地拍照。顺着他们的镜头看去,望见一片青绿色的芦苇荡,芦花没开,苇叶没黄,像青纱帐一样郁郁葱葱。一只羽毛艳丽的鸟儿,在芦苇前的溪流边觅食,那俩摄影者就是抓拍鸟儿的倩影。我和妻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没想到还是惊动了鸟儿,它扑棱着漂亮的羽翼,“嗖”得一下,飞进苇荡深处,藏起它的美丽。转过一个弯,又一个美丽呈现眼前,两只黑色的天鹅卧在岸边石头上,偶尔梳理一下羽毛,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高贵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妻子说,这个东湖,才称得上湿地,有那么一股野生生的劲头。
湖岸有一座小山包,顶上有一座亭阁。登上去站在亭阁内,向西眺望,两湖并列在眼前,碧波荡漾,西南角的永昌阁与其身后的楼宇,簇拥着一湾碧水。回头向东望去,哀牢山耸峙,将保山坝子环拥入怀,亭阁前有碑石,上书三个字:“归汉亭”。
历史的风吹动哀牢山的云,千年已逝,坝子上的保山平静如水,又好似湖面亭亭的莲花,五彩缤纷。
三
宽不过八米、长不过八百米的小街上,老宅毗邻,古旧挨着沧桑。黄褐色的门窗前,青石铺就的路面中间,宽不盈尺长石板彼此相连,蜿蜒向前。倘若是细心之人,可以看见长石板上一个个凹进去的圆形坑,比成年人的拳头还大,深浅不一,这是马帮踏过的岁月痕迹——马蹄窝。
青龙街,就这样携着古风古韵穿过板桥古镇,传诵着近两千年的历史史诗,古道漫长,岁月艰辛,繁华难得。
板桥村位于保山市的隆阳区,距离市中心不过四五公里。板桥村始建于东汉时代,是历史上著名的永昌古道上的重要驿站。很久以前,有一条隐秘的民间贸易通道,它从成都平原一路而来,经五尺道或灵关道到大理、保山、腾冲进入今缅甸、印度、阿富汗等国,后被称为古西南丝绸之路。这条茶马古道在保山境内称作永昌道,西出、西进的马帮在跨越崇山峻岭、淌过江河急流之后,在板桥村的青龙街人吃马喂,稍事休整。然后,西出的驮着烟丝、茶叶、丝绸、缎匹踏入异国他乡,西进的驮着棉纱、翡翠、玛瑙、白银回归故里,年复一年,驮出巨富大贾,驮出商业传奇,也驮出青龙街的繁华。
从写有“青龙街”的牌坊下走过,便走进了被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称为“板桥孔道”的青龙街,一个曾经为“迤西第一大集市”的巷道里。三百八十五年前的某一天,旅游达人徐霞客来到古隆阳,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八十多天,写下三万多字,描绘记叙隆阳风景、人文和交游生活。真心佩服徐霞客旅游的认真和执着,相比之下,我不过是走马观花,吹吹徐霞客吹过的风。
街道两侧古驿商铺连排成片,高低错落着,大宅小院毗邻。青龙街的建筑很有特色,两侧以及后边山墙都是青砖为柱、砖石为墙,也有土墙,而临街的正面则是木门木窗,有的漆成红色,更多的是漆成黄褐色,青砖灰瓦,木门石窗,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古色古香,颇有年代感。老宅子通常是前店后宅式传统民居,门脸不大,进深却很大,给人别有洞天的感觉,门板卸下就是敞开式的店铺。户与户多同梁和柱,借助别人家的柱梁,不分彼此,连接成片。
如今青龙街也是以商铺为主,还有不少茶馆,这是早年马帮留下的传统。一间低矮老旧的房子里,一位年长的清瘦男人坐在窗前,闲散着。这是一间老式茶馆,自诩为百年老茶馆,屋里墙壁泛着乌黑的油光,似乎印证了百年沧桑。茶馆的老板名叫万文凤,已经是这家百年老茶馆的第四代经营者了。老灶台,小桌子配长条凳,一壶茶只要三元钱。三元一壶的茶,可能会被一些人笑话,但在四溢的茶香里,与万老板聊聊天,听他说说小时候青龙街上的故事,品咂如昨往事,除却风尘疲劳,这壶茶竟是如此地舒心宁神。
几样小吃吃得差不离了,茶也喝得微微出汗了,便踩着石板路,慢悠悠闲逛着。街道两旁的马掌铺、钟表修理店、传统理发店、特色小吃等各种传统店铺还在经营传承,大多是卖吃的,糕点居多,还有以“木瓜水”为代表的“板桥拉菲”,胭脂果、酸角汁、西柚汁、西番莲等等,令人目不暇接。乌铜走银、甲马木版画、洞经古乐等非遗项目穿插其间,展示独具特色的技艺。
抬头看见一楼横跨青龙街上,不高大却十分地特立独行。楼为传统阁楼式建筑,两重翘角屋檐,飞檐斗拱,画栋雕梁,屋脊两端双鳌含脊,四角风铃摇动,靛蓝色的主基调,冷静沉稳地伫立在街巷上,青石板路从楼阁下穿过,人来人往,像是穿越一座时间的隧道。这座始建于清朝初年的“魁星阁”,是当地居民捐资修建的。青龙街上的房屋多是木结构,过去经常失火,说这条街形似“火”字,需在街上建魁星阁以截断火源。为此人们筹资修建了魁星阁,并横跨街巷以截火源。又希冀以龙治火,龙王分管水利有的是水,水克火,青龙街就是这样得名的。还别说,其后二百年间再无火灾发生。
一路向南,观览古屋旧宅、老店新铺,瞻烟火沧桑、新姿焕发。走着、走着便从一座石桥上跨过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河对岸就是我们住的酒店。小河名叫东河,在古时候却是大河汤汤,水势汹涌,河上曾建有长廊式木桥,称为“北津桥”,桥长达三十余米,可见东河之宽阔。人们在东河两岸广植柳树,渡口之处遍插梅枝,因而板桥村自古享有“北津烟柳”“梅花古渡”的美誉。然而,岁月无情,东河改道,唯余小河潺潺,“北津桥”损毁,烟柳梅花依旧,古渡不再。
翌日,大雨磅礴。原本计划上午去参观“八戒寺”,中午高铁去丽江。“八戒寺”里供奉的正是天蓬元帅,据说是全国唯一一座供奉猪悟能的寺庙,又据说八戒寺求桃花运很灵验。但是,雨太大,只好呆在酒店房间里,喝茶,听雨。
凭窗远眺,雨雾中山岚隐隐,环拥保山坝子。我对妻子说,起伏的山峦里有一座大亮山。妻子问我,大亮山有什么风景吗?我说,大亮山有一道壮丽恢弘的风景——善洲林场。途径保山,我们不能忘记曾任保山地委书记的杨善洲同志,他在退休后,卷起铺盖扎进大亮山,植树造林二十多年,把荒山变成绿洲,践行了“只要生命不结束,服务人民不停止”的庄重诺言。
保山,一座安静温馨的小城,一个高山巍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