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儿,一层一层展开,里面赫然躺着几张纸币。最大面额的是五十元,两张二十元,一张十元,一张五元。母亲抬眼扫了一眼病房,另外两个患者,都在和陪护的儿女说话。母亲说,买水果就用我钱。咱家有钱,不能花你的钱。你给人家打工,满打满算一天才一百,扣除饭钱,一个月赚不多钱,我和你爸可以的。母亲的语气,坚定且不容置疑。还有一种自豪的成分在里面,我没有拿母亲散发汗味的几十元钱。母亲说,你不接钱,我就什么也不吃。我只好嘴上答应,安抚母亲的心。中心医院过一条马路,有一家刘大水果超市,距离医院咫尺之遥,物价贵的吓死苍蝇。母亲不能不吃水果,之前做过二次大手术,营养,维生素必须跟得上。母亲喜欢吃油桃,硬邦邦的不稀罕,软乎乎的母亲喜欢吃。大枣,落花生都有。我假装收下钱,带母亲一起出去走走。病房里的空气不太流通,母亲脑梗需要多走走,锻炼锻炼,透透风。母亲坐过几次电梯,依旧一头雾水,不会按楼层。在电梯里,母亲像个孩子似的,胆怯,害怕。我牵着母亲的手,嘱咐她放松放松,没什么的。母亲有点晕,我抱住她肩膀,努力平衡母亲朝一边倾斜的身体。出了电梯,母亲松了口气,右手却像个迷失方向的小孩子,紧紧攥着我的手。唯恐一个不小心,我飞出她的视线。
刘大水果店,水果成色不错一看就知道现上市的,日期可靠。我让母亲自己选,母亲说,自己不想吃,目光却落在油桃,苹果摊上。我急忙选了四个迎秋苹果,六个油桃,分别盛在袋子里。母亲步步紧跟,就叫我把她给的钱,卖水果。我急中生智,见水果店门口来了一条白沟,引开母亲的注意力,叫她到外面看看,母亲熬不过去,出去了。我打开手机扫码,前后不到十分钟。
回到病房,母亲再三嘱咐,花她的钱,家里有钱。
九州食堂伙食不错,母亲得脑梗龙后,油腻的,生硬的,医生说,都不要吃。母亲对小米粥,萝卜条子咸菜,情有独钟。每次都点这两样,事实上,她是不肯花钱。我买来大虾韭菜馅馄饨,母亲一边吃,一边嘟嘟囔囔,可惜那钱了,想吃,回家我包给你吃。我又好气又心疼。母亲苦了一辈子,从饥饿年代过来的,懂得珍惜每一粒粮食。自己脑梗,天天吃药控制,神智清醒,一直操持家务,伺候父亲,养了五只雁鸭,和父亲种一园子蔬菜,上山捡柴禾,隔三差五骑自行车赶镇农贸大集。母亲惦记着城里的儿女,身边的舅舅舅妈,小姨一家人。摘了山野菜,冻在冰箱里,留给我们姐弟吃。
要不是住院,母亲才不会来城里走一走,在楼内住几晚上。母亲说,母亲说,这么高的楼,跟杨树上的鸟窝差不多,住不惯,根本住不惯。流口水都七八天了,母亲想了很久,也不愿告诉我们,她是扔不下那个家,扔不下也在抗癌路上的父亲,扔不下一亩三分地,这几年,父亲做了两次手术,母亲做了三次手术。两个人打打闹闹,吵了一生,日子一地鸡毛。母亲发狠说过,离开父亲,却始终寸步不离。温开水一样的日常,在母亲手中,过出星辰大海的味道。就像此刻,母亲坐在九州医院餐厅,一张饭桌上,津津有味的吃着一碗疙瘩汤,白晶晶的疙瘩,汤面漂着几棵绿油油的菜叶,才刚还趾高气昂的站在地垄,这会子就在水深火热的油锅,不由得令我想到另一个自己,另一个父亲母亲们。一块疙瘩随着羹匙落在桌子上,母亲不管不顾,众目睽睽之下,捡起来放进嘴里吃了。按照母亲得意思,买一碗疙瘩汤我俩共享。我不同意,买了一盘瘦肉炒叉子,我将蚬子挑到母亲碗里,母亲又拨拉我盘子,母女俩进行一场拉锯战,结果,我没犟过母亲,一盘叉子,如果母亲不在旁边监督,我是吃不完的!母亲看着光盘,满意地笑了。
那天我上班,弟来医院陪护母亲,中午买了一份辣椒炒猪肠,圆葱炒鱿鱼,母亲侧着耳朵细听,知道价钱。抓着弟的衣角,往外走,这么贵,不买!回病房吃个面包得了。弟有点恼火,批评母亲口挪肚攒,到头来把钱送医院,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人的身体器官出现故障,不都是平时作息不规律,饮食也是一日曝十日寒。母亲小声说,糟蹋钱,你们挣钱多不容易,唉!说也不听,不管了。弟说,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玩玩。又不是过去吃不饱,穿不暖。母亲勉强伸筷子,夹一块猪肠,怎么也咽不下去。弟在对面监视着,妈,你得多吃瘦肉,多吃青菜和水果。身体强壮了,就有免疫力,那些病就绕道走。母亲点点头,吃了几口,撂了筷子说,吃饱了。母亲是有心思,她是牵挂着我,我七点下班,打滴滴去医院,进了病房,母亲拉来板凳,叫我坐下把餐盒里剩了三分之二的饭菜吃了,也许是真的饿了,我三下五除二,吃个精光。母亲笑逐颜开,这就对了,浪费粮食,天老爷会惩罚人的。
在医院住了一周,有一件事儿令我后悔不已,那天晌午,我领母亲到医院餐厅,让母亲点菜。母亲看到有一个豆腐皮炒尖椒和几片瘦肉,要点这个菜,我一看价格比我们附近的饭店多出四元钱,一赌气就没买。拽着母亲去买别的,母亲说,那是什么菜?像好吃的样子。我也犯了驴脾气,不买不买就是不买。母亲到底没吃到这道菜,我再去买,他家不做了。觉着愧疚,不就是十八块钱吗?开车送母亲回老家,一路上,母亲欢喜雀跃。特别是看到路两边已然发黄的稻子,成片成片的玉米地,枝头上红灿灿的苹果,母亲说,回去抠点红薯,割几刀韭菜,蒹一些小白菜,带回城里吃。车子一拐入南河屯,母亲兴奋的像只小鸟,她用手指着其中的一块花生地说,看!那是咱家的花生地。今年雨水多,花生长得不好,也够咱几家吃了。你瞅瞅!几天不见,小白菜都长这么大了。母亲急吼吼下了车,我紧赶慢赶追在母亲身后,叮嘱母亲小心,不要摔跤了。母亲这病就怕摔倒,我们姐弟不能长久陪伴左右,就祈祷上苍保佑母亲,平平安安,不要跌倒呢!
进了自家院子,母亲一头扎进菜地,蹲下身查看菜苗,抓一把土闻一闻,嗯,还是那个味儿。母亲无比陶醉的样子,很可爱,很暖心。
出了菜地,母亲进屋,舀了一瓢玉米碴子,一瓢水,喂圈里的雁鸭。我靠近雁鸭,它们十分警惕,随时准备扭我一顿的架势。却对母亲又是点头哈腰,又是围住母亲沙沙沙的叫着,不知说些什么?估计是思念母亲的话语。
拿起扫帚,扫院子,清理垃圾。屋里屋外,好一通收拾。电话里,父亲对母亲骂骂咧咧,这阵儿,母亲回来了,忙东忙西的,父亲也屁颠屁颠帮衬母亲,扫水,扫尘。拎泔水桶,抱柴禾,生火做饭。家,有了烟火气儿。人,男人女人,组合了一个家。有人的地方,就有村庄。活多大年龄,有妈在,有爸在,就是幸福。知道吗?走遍千山万水,无论高低贫贱,富贵荣华,有妈就有家,妈在,家在,故乡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