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后,急急忙忙去北关集买了1.5元钱的葱。这群葱相貌有点沧桑,长长的葱叶上缀满黄斑,而且枯梢。这群葱用两根稻草缠绑着站在自行车篮子里,摇摇晃晃的,甚是无精打采。我忽然又一次想起了父亲的那一车老葱。
那是一车颠沛流离的老葱。
那年天大旱,地里的玉米叶子旱得一点就着。父亲的一地葱,往年都会长得嫩绿嫩绿的,站成一片风景。那年葱叶子上一直抹着一层白粉尘。但白粉尘掩盖不住葱叶上泛黄发褐的斑斑点点。这就让葱相有了几分猥琐。
那个时候我十多岁。姐姐大我几岁,妹妹小我几岁,都是没了母亲的人,围着父亲,从父亲艰辛的劳动里讨要着一日三餐与学费。
那时候父亲就爱种芹菜芫荽和葱。尤其是葱。父亲说,葱好种,不大用施肥,也不用频繁地浇水。
父亲的身体并不硬朗。他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先后几个孩子夭折。命运多舛的煎熬摧残了父亲的身心。
育葱苗栽大葱成为父亲养活自己与儿女们的重要举措。
父亲先把地用铁锨翻一遍,晒几日,再整平,然后蹲着前行,逐一用手把原先用铁耙没拍碎的坷垃蛋捏碎。一切妥当后,将整平的地划分成大小相等的长方形菜畦。父亲把第一个畦子里的土起一层放到第二个畦子中,再用铁耙捋平土地,打上过水,等水差不多将土浸润到糯软程度,这时候从地头挖来早已备好的半瓢细沙,把葱种子放到瓢里,拌弄一阵,随后一把一把地抓着,均匀地扬在第一个菜畦里。来回走两趟。然后再把第二个菜畦里的土,用铁锨铲着,均匀地扬盖上去。看看不均匀处,再用筐挎着土,来回扬几遍进行找补。还有不均匀处,再用瓢端着土,像撒芝麻盐一样,仔细地找一两遍如此反复的操作,一大片葱才算种作好了。等地里密密麻麻站满绿油油比肩的葱棵,换钱的时刻就要到了。
父亲会在赶集的前两天,把要拔的葱畦里灌满水。一是给葱醒一醒精神,二是帮土地松一松紧绷。等葱与土都恰好到了火候,就用铁锨剜剜,然后一大把一大把大的请出葱们。粗壮的葱被单棵挑出来,运到集上卖一毛钱二三斤,卖给人当葱花;那些细小的,就用稻草大捆大捆聚拢起来,一毛钱四五斤或七八斤,卖给人家插到地里慢慢长,叫“葱栽子”。孕育这种葱苗叫“习葱”。
那年的“葱栽子”一下子臭了行市。集市上尽是一车一车的葱苗。给钱就买,论捆卖,叫卖声此起彼伏,赶集的人来来往往,几乎人人腋下夹着大大小小的葱捆,集市上的葱苗还是一堆一垛的不见其少。有的人等不来买主,干脆弃葱走人;有的往回推,推到半路上又饥又渴,又把葱扔到土路边的沟里。沟里深深浅浅地有点水,泡得葱有了一股子邪味道。葱们都穷途末路了,可是还会有些小动物戏耍起这些被人类抛弃的物种,有些小飞娥或者蚂蚱或者其他的夏虫在那些失意的葱堆上肆意地活动。
我的父亲不舍得扔掉他辛辛苦苦栽培,深一脚浅一脚运到集市上的葱苗。他把葱苗如数推回了家,放在墙角阴凉处,打开葱捆,防止捂烂了。待到葱根干生生的利索后,我的父亲把葱一棵一棵栽到地里。每一个动作里都灌满父亲对美好温饱生活的期盼。
父亲说,晾过的葱栽到地里不容易生蛆。父亲总是期盼葱们有一个好的前途。葱们的前途也是一家人幸福的前程。好在葱粘土就活。不久,一地葱齐刷刷长大起来,棵棵精神抖擞的,魁梧挺拔。
可惜葱越来越不值钱。父亲的一地大葱承载着父亲生活的希望。父亲一直在等好行市,一直等到嫩葱做了老葱,葱的“老年斑”纷纷显露的时候,葱的价位仍是下里巴巴!
距离我村七八里处,有一座麻风院。大人小孩都叫疯汉院。当时麻风病人已经治得差不多了,周围村庄的对其仍戒备森严。有些调皮的小孩无聊至极时,会去那里挑衅一阵,里面也会追出一拨人来。许多村子拒绝已经治好的麻风病人回归,就是出院也会在远离村庄的角落搭建小屋,孤独地熬着岁月。
这类人的小屋前后,也会有一簇或一小片葱。葱生吃熟吃都是一道菜。绿油油的天长地久,也给一双双视看的眼睛解了些许寂寞。
麻风院的围墙圈隔出了一个小世界。听说里边种着黄瓜西红柿等一些切合季节的菜,大片大片的地里也长着生生不息的葱。自给自足,绰绰有余。据说里边经常放电影,周边的村庄也有人进去看。也就有头脑灵活的人把麻风院里的菜运出来偷偷卖。据说麻风院里的葱很少浇水。
到处疯传:疯人院里的葱在集上售卖。这个传言一阵风刮遍了十村八庄。那年天出奇干旱,十个池塘八个少水,地里的庄稼都快没了气息,葱们的饮水就更成了问题。葱叶上统统有了白屑沫。凡是葱上有白沫的,都会被默认为麻风院的货。偏偏父亲的葱与传说中的这种货极为类似。在附近的集市上几乎难以售卖。父亲的葱老到葱白一折就要听到响声了。父亲还是没有放弃把葱换成钱的努力。
四十里开外有个石井集。父亲决定去碰碰运气。恰巧第二天就是个大集,来回八十里路,父亲的身体又不好,能行吗?父亲说行,要不打油买盐的该怎么治?
父亲从干涸的沟渠里好不容易淘换来一点点水,提前滋润了地皮,从太阳刚偏西弄到日落西山,在鸣蝉撕心裂肺的喊热声里,挥汗如雨的父亲满满当当弄了一车老葱。这车老葱就是家里的柴米油盐啊!当时家里没有一分钱了。
天还不明,父亲就起床赶集。父亲临走,想喝口温开水,可是暖瓶里却没有。那时候烧水用麦秸,水壶是泥土烧制的,壶底很厚,烧开一壶水很费事。父亲说到集上再说吧。
我帮着父亲把一车老葱推出大门口。父亲说天怎么好像下雨点?我高仰起脖子脸朝天试验,果然有星星点点凉味。我让父亲带着块薄膜防雨,父亲说不用,天旱得地都成了劈不开的石头,哪来的大雨下?父亲开玩笑说,要是咱这次出远门赶集能起下大雨来,那是好事啊!
父亲出门不久,窗外就霹雳火闪的,不久,就听窗子外大雨瓢泼起来。估计父亲推着车子也就刚到庄疃,心里很是惦念,想到父亲会冒雨去石井,还是会避一避雨?在心里替父亲决定了好几遍。最终小孩不抗瞌睡,不久我就在各种猜测里进入了梦乡。
我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梦:一轮红日升起在东方,我的父亲笑笑嘻嘻地推门进了院子,说“”啊呀,今天下大雨,赶集的人窝窝秧秧(密密麻麻)的,叫我拿了独市!整个集市上就咱一份卖葱的,两毛一斤,你看,咱这半书包钱。我跑上去接过鼓鼓囊囊的书包,父亲的车把上还挂着一捆用纸捻子绳捆绑着的油条、、、、、、
笑醒了,窗外却是电闪雷鸣,滂沱雨声!
我的父亲黄昏时回到家。一车老葱不曾有机会开封!一天老天没偷懒,把攒了几个月的雨水普降下来。父亲几乎在庄疃饭店静坐了一整天,闻了一天的菜香味,只是他自己口袋里没有一分钱!那车老葱,受了雨露的灌溉,舒展了老叶,棵棵又添了分量。父亲说,本来想冒雨赶着去石井,那是一步一个雷,雨水打着脸两眼睁不开,这车老葱越来越沉,那真叫寸步难行!
干旱后雨像天河开了口子,大雨倾盆或淋淋沥沥几天,一直下到地里的秧苗沤成枯黄,都软绵绵地倒伏在黏黏的黄水里。那车老葱凄风苦雨里,竟然荡涤了几多尘埃,蓦地有了几分年轻模样。
太阳出来时,葱叶子开始发黄发蔫。父亲推着他那一车老葱,走山过岭地去了西山几个村庄。那里的村子虽说也不富裕,但是家家有地瓜干,父亲想用这一车老葱换点地瓜干。地瓜干熬汤也是很好的甜品。
谁料,转了几个村子,父亲很认真地吆喝半天,也没招呼出几个人来。偶尔有迎着吆喝声过来的,一看货立马走了人。又进了一个大村庄,父亲遇到一个闲人。那人近前来和我的父亲拉呱。这是一个万事通,也和我们周围的村子通亲戚。他知道麻风院和麻风院葱的故事,且有多个版本。他果断地定性:这一车老葱是疯汉院的。这一车老葱就成了禁品,谁也不买。不但不买,还一个劲地驱赶父亲。一连几个村子,好像串通好了似地,一致认为,这车老葱就是疯汉院之物!我父亲过沟下沿的,实在走不动了,想把葱扔到沟里,村子里的人都不答应。有一个村子还硬是找了几个壮实的汉子,护从父亲和一车老葱离开偏远的山村。
我的父亲推车回村。一车老葱又演了一遍“完璧归赵”。父亲在村头的小桥上,蹙眉消化着一整日的屈辱与颠簸。路遇了同村的姑老爷——我母亲的亲姑父。姑老爷叫着父亲的名字说:“你有葱还愁卖吗?“父亲老实地点点头。
姑老爷推起一车老葱,就在本村转着圈吆喝起来。见人就说:老吴家的葱,谁家缺葱花过来拿!愿意拿多少拿多少!有钱就看相着给点。一会儿,姑老爷就把一车老葱,换成了三元钱。几番推搡,父亲到底没有要姑老爷卖葱的三块钱。
今天一把葱,引出了我一摞往事。往事里,父亲的一车老葱历尽悲欢离合,演绎成一个关于我童年的记忆,凄美而又难忘。年代虽已久远,但每每有所触引,记忆深处的沉淀就立马漂浮。
一车老葱,颠沛流离饱经沧桑后,终于发挥了巨大作用:全村弥漫着葱花炸锅的香味。这香味,氤氲在辽远的清空便是祥和。飘着葱花香味的村庄是回不去了,父亲姑老爷他们都是上天为神的人了。
知道我为什么赶集买菜从不问价的原因吗?本来自于那个阶层,即便不再有那样的栖惶,尽管也不再与原点重合,意识里的独特的情感烙印也镌刻终生。天下庄农苦啊!与这些人锱铢必较,会泯灭了仁心啊!
我有一车老葱,吱吱呀呀碾过心路。心上那道辙痕,延伸到久远的年代。那道心痕,仿佛又似五线谱,汇成一首难忘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