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西独特的喀斯特地形地貌形成的座座高山,记录着山中需要手脚并用的行走方式。于是,崖山路是生存在大山深处人们的特殊记忆,追寻这种记忆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崖山路代表着贫穷和落后,代表着生存的无奈和无助。很多时候,我都在努力地忘记一种手脚并用的行走方式,可是,对于一个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孩子,又怎能说忘就忘了呢?
我想,如果不是生存的需要,谁也不愿行走在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上。其实,崖山根本就没有路,或者说根本算不上路,只是因为人走多了,便依稀出现一条或几条有着脚步的痕迹。于是,一代又一代的人们便沿着先人们的行走轨迹,把大山硬生生地踩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
山里人把石山呼为崖山,路,蜿蜒在大石山的悬崖峭壁上,山里人便叫崖山路。
曾几何时,我是多么地期待山不再那么高,路不在那么长。只是,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又怎能避免不走崖山路?
一条崖山路把村庄和半山腰的石窝地联系在一起。
对于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来说,每一寸土地都显得弥足珍贵,尽管是“九分石头一分土地”,但半山腰的石窝地一直耕种着。于是,便有了男人们担着竹篓,女人们背着背篼,一代又一代人攀爬在悬崖上的情景。
尽管没人喜欢攀爬的行走方式,但走多了,崖山路便显得很亲切,脚步已然熟悉在崖山路上每一次迈动。尽管崖山路很难走,但从村庄抬头便可以看到半山腰的石窝地,山里人的心里就显得踏实。
大山的土地,往往在山的那一边,土地上的生长过程是令山里人放心不下的过程,比如,杂草是否多了,庄稼是否倒伏了,还有,野生的猴子和松鼠是否肆无忌惮地进入了玉米地。
每次,母亲都是很晚才从半山腰的石窝地里干活回来,晚饭已经煮好的,父亲便叫我和弟弟在侧门口大声呼唤母亲,“妈——妈——回来吃饭了——”听到母亲的回应,我们便知道母亲正沿着崖山路往回赶。于是,我们忍饥挨饿的时间会缩短。
母亲在地里干活时,总是忘记回家的时间,或者说,母亲对时间的把握不准。所以,母亲从地里往家赶回时,往往星星都出来。大山的人们,总是争取在地里多干些活,以致于天黑了才意识到该回家了。
作为家中的长子,每次都是我到菜园里找菜。秋后的菜园几经搜刮,早已连半条豇豆都找不着了。母亲每次从半山腰的石窝地里干活回来,我时常会在母亲的背篼里翻来找去,一会找到一只南瓜,一会找到一把豇豆,这种喜悦来自不用在几经搜刮的菜园里四处找菜的烦恼。
所以,我必须感谢半山腰的那片石窝地,尽管“九分石头一分土地”,但它总能长出南瓜、豇豆、红苋、火麻……母亲还在那块最深最湿润的石窝地里撒上一把青菜的种子,然后在秋末冬初的季节背回一背篼青菜。
母亲有事没事总是背着背篼走上半山腰的那片石窝地,而我们大都是在春天种玉米时才突击帮忙。虽然崖山路很难走,但那片石窝地已然是离家最近的一块土地了。
或许是没人愿意手脚并用攀爬在那条极不规则的崖山路上,所以,大多时候,半山腰的那片石窝地人迹罕至。但是,每到耕种的季节,石窝地便热闹起来。这时,我看到一种公平,看到山里人的一种共同生存方式,都需要耕种半山腰的那片石窝地,都需要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崖山路上爬上爬下。
巴掌大的石缝,脚掌大的土地。我从来不敢去质疑祖祖辈辈耕种石窝地是否划算,比如,付出多、收入少。
石窝地只能种植玉米,巴掌大的石缝和脚掌大的土地,一些石窝只能种下一两窝种子,像在种植一个花盆,长出的玉米也是很瘦弱,结出的玉米棒棒甚至只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玉籽粒,山里人叫做“稀奶奶”。虽然只是“稀奶奶”,但山里人从来没有放弃半山腰乃至更远的每一片石窝地。或许,大石山的生存方式需要不断地攀爬和耕种。
不知是为了提升石窝地的吸引力,还是古老的耕种方式本该如此,母亲在耕种石窝地时总不遗忘地同时埋下几粒黄瓜种子。于是,我和弟弟们也在有事没事时沿着崖山路攀爬至石窝地,饥肠辘辘中惊喜地发现一条鲜嫩的黄瓜时,那片“九分石头一分土地”的石窝地就显得特别友好。
边远和闭塞让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过着拘谨的生活。山外的每一寸土地属于别人的,山外的每一处风景也属于别人的,只有那些祖祖辈辈走过的路、爬过的山才属于山里人,只有那些属于大山的脚步,才能迈出最熟悉的步伐,哪怕是手脚并用的行走方式,也带着属于山里人的一份亲切。
在山里人看来,男孩是放牛的,女孩是打猪草的。所以,一旦哪家有新生儿,人们询问的方式是,“生了个放牛的还是打猎草的”。我家只有兄弟仨,所以,我除了放牛,还要打猪草。
土山是连绵不断的油茶林,生长不出任何猪草,而崖山有水麻叶、构叶、何首乌叶……于是,攀爬崖山是打猎草的一个必须历经的过程。因为我家没有女孩子,很多时候,我既要放牛,又要打猪草,这一过程显得有些尴尬,因为,我不得不和一群女孩子抢猪草,不得不背着女人们才背的背篼。
母亲一直想生个女孩,但生来生去都是男孩,一直生了三个。于是,母亲便教我们做针线活、打猪草等,幸亏大山是包容的,很多男人都会做针线活、打猪草或带小孩。这是我喜欢大山的理由,男人可以干女人的活,女人也可以干男人的活,那一条条需要手脚并用的崖山路,有男人的脚步,也有女人的脚步。或许,大山的男人和女人们,都有着同样的命运,都避免不了要走崖山路。
秋末冬初,崖山逐渐变得干枯。本来就缺少水分,生长在崖山上的灌木丛和藤蔓经过短暂的茂盛后开始掉叶,无尽的石块便一片接一片的显露出来,带着狰狞的微笑。于是,满山的石头便是秋末冬初的主题。
山里人除了与石头抗争,还需要烧尽那些与玉米相争营养的杂草,山里人叫做“打渣子”。所有的农作物均收获完毕,石窝地里的杂草在少雨的季节里也开始枯老,正是山里人“打渣子”的好时机,杂草被人们收拢堆放在土块的中央,选择一个干燥的季节,然后点上一把火,山里人叫做“烧渣子”。这是一个让土地肥沃的过程,一层草木灰富含着土地需要的元素。只是,“烧渣子”是一个危险的过程,比如,火星飞到草木丛中引发森林火灾和牢狱之灾。
山里人在“打渣子”的过程中,石缝中的水麻叶、构叶、何首乌叶……猪能食用的猎草被留存着根系,而那些无用的杂草则被连根拔除。所以,每家每户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猪草,按理说,每家每户只能打自家的猪草,只是,如果打了别人家的猪草,主人也不会过多地追究。比如,我家的猪草往往被人搜刮几遍,母亲也只是骂了几句。
养猪是生存在大山深处的人们最值得重视的头等大事。没有猪,大山深处的人们或许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有了猪,有了腊肉,一家人的生活才算正常。桂西山区除了高耸入云的大石山,还有连绵不断的黄泥土山,而对生活在土山的人家,因为只有油茶林,没有猪草。于是,土山的人们也时常背着背篼走向石山,走在怪石嶙峋的悬崖峭壁上。没有人会责怪土山人的到来和摘取“打渣子”时留存的水麻叶、构叶、何首乌叶……这是大山的包容和共生。
放学后,我便背着背篼走上崖山,走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崖山路上,手脚并用的行走方式让我已经熟悉了崖山的每一个攀爬。只是,几经搜刮的崖山难得找见几丛茂盛猪草,我便爬上那些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和无路可寻的灌木丛中,一片未曾被人发觉的猪草带着无尽的惊喜和秘密。只是,我的衣服被划破了,我的脸上、手上、脚上带着一道道被各种藤蔓刮刺的血色伤痕。
山里的冬天极为寒冷,还时常带着绵绵的毛风细雨。过冬成为山里人必须跨越的一道关卡,简单的被褥和单薄衣裳根本无法抵御阵阵严寒,燃烧柴火便成为山里年过冬的一种古老智慧。只是,连绵的细雨让整个大山都是湿漉漉的,而且每一根可以燃烧的柴火都早已被拾尽,土山是连绵不断四季常青的油茶林,人们便把目光投入崖山的灌木丛。
百年树木。巴掌大的土地,脚掌大的石缝,崖山上的每一棵大树都生长得极为艰难。所以,山里人不会轻意破掉一棵大树,也正是有祖祖辈辈对每一棵大树的保护,才有崖山古木参天的生态环境,一片古木参天的大树稳固着崖山的巨石,以致那些千年耸立的大山与山坳里的人家一直来相安无事。
到崖山拾柴火是件极具挑战性的技能。百年树木掉下许多枯枝,只是,只有身手敏捷、力气大的男人才胆敢扛着一捆柴火攀爬在悬崖峭壁上。当爷爷从崖山扛回一捆捆柴火时,常常吸引一片羡慕的目光。
自小便与爷爷上崖山拾柴,我熟悉崖山的每一个角落,熟悉崖山每一条需要手脚并用才能行走的路。人迹罕至的地方,有我走过的痕迹,更有我对崖山最深切的记忆,这份记忆充满着对悬崖的胆颤心惊,也充满着大山对我的怜悯。因为,我没有摔下悬崖,爷爷也没有摔下悬崖。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人积极响应号召,纷纷搬出大山,搬到山下有整齐房屋、有便利交通、有热闹集市的地方,再也不用手脚并用地攀爬在悬崖峭壁上,再也不用担心“烧渣子”点燃一片古老的森林。
半山腰那片石窝地早已长满各种杂草和藤蔓,崖山路早已无法通行,崖上披上了一身该有的草木,再也看不见那些狰狞微笑的石块,。
曾经世代居住的房屋开始倒塌,断壁残垣中依稀看到当年人们生活的痕迹。而那些世代走过的路,只能在一片荒芜中努力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