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生产队”,也许很多人都不知是何物,但对于我这是一段抹不去的记忆。
1、艰难的抉择
我相信,很多人没有这样的经历,七年之久,我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寄居在生产队里——社员们每天出工的地方。也是在那时,我接触了比同龄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那些人做的那些事,有的我懂,有的我不懂,甚至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也无妨,它们都构成我经历的一部分,在我日后的一次次回首里,渐渐有了光泽,有了内容,有了挥之不去的情感。
生产队,对于一个正常人家说,真是一个说不出太多好处的地方。这个场所来往的人员复杂,发生的事也好坏参半,尤其是它的时间无规律性,更是让许多人厌烦。尤其是冬天,社员们没什么工出,无聊的就在生产队里打扑克,推牌九,没黑没白,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有时候他们唠一些闲嗑,父亲说我听了不好;可我没地方去,只好蜷缩在生产队炕的一角,摆弄我的小玩意,或者天好的时候找小伙伴们玩。但天冷的时候,我宁可缩在一角,因为母亲不在了,因为我连双像样的棉鞋都没有,棉衣有时也不能按时穿上,但我总能找到我喜欢做的事。生活就是这样,把你逼到什么地步,你都能活下去,像老话说的“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多年以后,当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考验我,我才知道幼时练就的本领,终身受益。也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我有了特殊的人生感悟。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在自己家多好,为啥要去生产队。我只能说,有时命运让你做的事,你无权反抗。在没去生产队前我有过一年颠沛流离的日子,母亲的突然去世,我被寄养在亲戚家,朝不保夕的日子,父亲实在心疼我,才决定开始他七年之久的饲养员生活。彼时,饲养员的活计是很多人不愿意做的,且不说它黑白颠倒,而且头绪复杂,不是仅仅给大牲口们填填草喂喂料你们简单,还要管牲畜们的身体健康和繁殖后代,活计一下子没黑没白,没早没晚。但父亲为了我有一个相对稳定的生存环境还是接下了队长的照顾,他那时也仅有三十左右岁,现在想来,真是太难为他了。把最高光的青春都给了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们,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也活出了自己的逼不得已的快乐。我彼时不懂,总在遇事的时候埋怨父亲的选择,现在看来,应该是我的心有不知。一个而立之年的人,谁不想活得潇潇洒洒,可是命运不允许,也只能逆来顺受。在父亲未去生产队前,其实我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2、热烈的闹腾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的属相太弱了——鸡,所以日子里才有那么多的鸡飞狗跳。对,就是这个成语诠释了我三周岁那一年的生活。
生活从来就不是什么选择题,山穷水尽之后不是疑无路,也不是又一村,而是坐看乌云起。母亲的突然离世,使我的童年雪上加霜。为了还给母亲治病拉下的饥荒,父亲只好去煤矿卖苦力,家里除了五十年代的三间土屋已无甚可卖。长大后我一直不明白,爷爷作为远近闻名的厨子,怎么让家里如此不堪。或许他很年轻就去世的缘故吧,我家白担了富农的美名。但无论到哪一辈,日子总得过下去。而我当时成了家里最大的累赘。去煤矿需要三班倒,那么三周岁的我在父亲每月10天的夜班里无处可去,况且二十天的白班有一顿饭我是吃不上的。当时本家的四爷爷看我家实在可怜,就商量大娘和二娘,看看谁能收留我一下,度过这个难关。长大以后,我经常想,难道我一出生就是为了来渡劫吗?在幼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这一切归罪于母亲,也只能归罪于母亲。好说歹说,二娘家五男二女七个孩子,实在力不从心,但答应如果大娘家忙不过来了帮着照顾我。大娘家当时四个孩子,但家底薄,决定暂时帮着管我一年,前提条件是把我生产队里一年的口粮带过去,包括过年时分的二斤大米一斤面。爸爸自然答应,因为已别无他策。现在想想,大米和白面金贵到如此程度,那年月人的面子真廉价啊,总之,我和父亲都得感谢大娘一家,帮助我家解了燃眉之急。但从此一年我的日子就过得居无定所。
口粮虽说给了大娘家,但如果父亲如果休班在家,我是绝不过去吃睡的。因为即使喝西北风我也愿意跟父亲一起喝。哈哈,那日子苦的啊,现在回想起来都没有一丝甜味。以至于后来我家富裕了,我还是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也不敢浪费,真是叫苦怕了。我清楚的记得那时主食还是粗粮,甚至玉米饼子里还要加进米糠,或者高粱饼子根本不去皮。能吃一顿纯小米饭就算是过年。所以大家应该知道春节期间分给每口人的二斤大米一斤面有多金贵。平时,漫说你没钱,就是有钱也是凭粮票销售的,买不到是真的。所以每年过年二娘家的炸油条和炒油炒面简直是太奢侈了。馋得人直流哈喇子,觉得闻着味都是享受。而我家为了吃的粥烂乎,父亲经常熬粥时放些许碱面,喝时苦星星的,我就不好好吃饭,父亲就给我炒一个鸡蛋,加上一碗小米饭,当菜,吃一周。呜呼,简直无法可想,所以我小时候瘦的可怜,人见人唏嘘:哎!没妈的孩子可怜。不过仅仅是物质上的,我好像也不十分在意,觉得有父亲在倒也忽略不计。可是父亲去上班,我就得转战大娘家吃睡,情形就大变了。
都是贫穷惹得祸。去大娘家吃饭自然要比我家吃得好一点,因为大娘做饭手艺好,即便同样是熬粥,也比我家的香。就算是白菜熬土豆,油不多,吃起来也特别顺口。而土豆那时比肉还金贵,肉只有春节期间才有啊!但往往我在菜碗里吃到时,都是皮多土豆少,不过也很享受了,我怎么敢在别人家翻菜碗呢?况且谁的母亲不疼自己的孩子?无可厚非。回家了,父亲可以用柴火灰给我烧土豆崽子吃,蛮过瘾的。想想那时家家都不富裕,这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可偏偏,大娘家的鸡鹅狗与我不和,每次去的鸡飞狗跳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创伤——大公鸡跳着脚的叨我,大黄狗发了疯的狂吠,大白鹅伸长了脖子钳我,那场面,悲戚啊!可怜三岁的孩子,得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大娘屋,不然带点伤是轻灾祸。大娘也每每说我:“你看看你,它们就好像上辈子与你有仇似的,对别人咋不这样呢!”可我哪明白它们为什么这样呢?就默默落泪,心生畏惧。盼着父亲上白班回家诉苦。如是几次,父亲可能觉得我太可怜,在坚持了一年后还完了饥荒,于是找队长换了饲养员的工作,于是我的好日子来了。
《在乡村》3、别样生活
如果说以前的日子只是我家到大娘家的两点一线,那到了生产队就进入了一个小社会。恍惚记得当时队里有五六十户人家,能出工的社员有一百五六十人。那阵势,不是所有人都见过的。也就是在那时我忽然觉得世界真大,人真多。可是也越发觉得孤寂:那么多人里没有我的娘亲。其实,每次看见那些婶子大娘,我就忍不住想,如果娘亲在,一定是她们当中的佼佼者。因为她们当中很多人提到过娘亲:大个,活计好,尤其是刺绣。说到刺绣,到现在姥姥家还有很多当时娘亲留下的刺绣。我只见过家里的枕头和门帘刺绣,用丝线绣的,现在都是非遗快失传了。可惜,娘亲不在了,但那也是我的骄傲。
在生产队里,我就能接触到更多的女性,我其实特喜欢静静地看她们干活,尤其是秋天庆祝丰收的“关场院门”大餐,那叫一个热闹非凡。很多人劳动一年就为这顿好饭。那时,全队里的能工巧匠都会上阵,白案啊红案啊,那叫一个争先恐后。清楚记得李家姐姐切的一手好土豆丝,手起刀落,那土豆子粗细均匀,用水抄过水晶莹剔透,放点水萝卜丝一拌,味道好极了。马奶奶的红烧肉也是一绝,入口一嚼,满嘴生香,那年头能吃上红烧肉一年也就一次。所以一上桌,风卷残云一般造光。张婶很对会炸麻花,外焦里嫩,脆生生,油汪汪,堪比得上小卖店里的果子。像什么干白菜炖的杀猪菜,辣豆腐……反正好吃的太多了,还有生产队自己烧的白酒,酒香,饭菜香,简直香飘十里。按道理我是不符合会餐资格的,因为我不是社员,但队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社员们也都不在乎,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吃多少,凑热闹却是真的。其实我是吃得很撑的,还不想放下筷子的。我一边吃一边看社员们吃,划拳,讲笑话……那热闹场面,恐怕现在的春节晚会也不能媲美。尤其是生产队受到大队奖励的时候,会餐质量就更高,每个社员还能分几块钱,那时就更喜庆了。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亲近,也有拿我开玩笑的:“蓉啊,等你长大了,咱们的会餐没准吃得更好,你喜欢不?”我懂什么,只是点头。但也只是在那样的场合,我认识了很多人,懂得了很多事。以后,当我闯入更大的世界的时候,不至于那么慌乱。
其实,秋日会餐还有一项表彰先进的项目,所得奖品不过是印着“劳动光荣”或者“实现四个现代化”字样的搪瓷缸子,或者手巾。但获奖者都喜气洋洋,还要现场发言,说的是什么已不完全记得,但获奖者激情澎湃的,好像打了鸡血一样。让人看得热血沸腾。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让人觉得劳动着是美好的。和那么多人一起创造着美好则更加美好。那时,人们不会想到,有一天土地会承包到个人,再也不会有这种热热闹闹的大集体。而多年以后,我走过很多地方,会过很多餐,高级酒店也去过,却永远找不回那时的滋味和感觉。我得感谢命运给了我别样的生活,让我有了与别人不同的经历,而这些都是财富深深地刻在我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