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的北方就是如此。一年中的很长一段时间,这条河都是干涸的。河底的淤泥裂着大大的口子,没有一丁点水洼,更没有半条鱼虾。也许这干巴巴的泥土下,隐藏着几条即将枯死的泥鳅;但在雨季到来之前,这条河是寂寞的,悄无声息的。两岸的蒲草和芦苇,需将根系扎得很深,才能勉强吸到一点水分,勉强将干硬的地皮顶破,露出一针嫩嫩的芽尖,展开两片单薄的叶子。
可雨季终会到来,这些草木和隐于泥土中的生命,不会轻易放弃生的希望。包括河堤上的垂柳和青杨,包括河岸上的野草和庄稼,包括那些依河而生的农民和村庄。即便饱受干旱的摧残,那些农民依然没有遗弃他们的村庄和土地,年年将希望的种子播进泥土里。日日在原野上劳作,守望,闷声不响。
那条沉默的河流,也终究没有辜负他们。春天的第一声雷和第一场雨,虽然来得迟,可到底还是来了。河床里泥土湿润,伤口愈合。干旱土地里孕育的香气,被多情的雨水激发出来,在人们的呼吸系统里肆意进出。这气息就像一种兴奋剂,让久违的欣喜,绽放在每一个个珍爱雨水人的脸上。他们披着雨衣走出去,让干渴的脚底板,踩着软软的湿泥;或者搬个马扎坐在屋门口,吮吸着旱烟静静地看雨,静静地听雨。
那些食草而生的牛羊,趴在棚圈里。摇动着耳朵,眨巴着眼睛,似乎也在聆听。雨下得缓时,是一种沙沙声;雨下得急时,是一种哗哗声。吸饱水分的禾苗及野草,终于挺直了身子,努力地做着伸展运动。
田野间干瘦的小河,也变得丰盈,荡漾起潋滟的水波。不知怎么,原本空寂的河道里,就有了摇着尾巴的小鱼和摆着胡须的小虾。泥鳅和鲶鱼,从泥里钻出来,大口呼吸着水中的氧气。白鹭从远方飞来,站在浅水中凝视水里的动静,苗条的身影,在水面荡漾扭动。偶尔也会有野鸭游过,孤独的或者成双成对的。
一夜之间,蛙声四起。稠密的雨点一般,敲打着你的窗户,落进你深夜的梦呓里。这简直就是一种奇迹。如果河床一直干涸,它们就会一直等待,三两年甚至四五年不出来。但在近乎停止跳动的生命里,生存和繁衍的希望依然保持着它的热量。这常常让我想起那些靠河而居的农民,在干旱的田野和干瘪的岁月里,是如何不急不躁地低头不语,流着汗滴。
芦草,以每日半尺的速度疯长着。很快那稠密茂盛的绿色,就占领了水边的沼泽地带。蒲草的花絮,就像褐色的棒槌。用手掰开,使劲一吹,那洁白的轻盈的种子就漫天飞舞起来。耐湿的旋覆花恰恰盛开。金黄的铜钱般的花朵,为绿草和碧波增添了生动的颜色。几只苇莺开始在芦苇丛中筑巢,啁啾的鸣叫声,使这静静的河道不再寂寥。青蛙圆鼓鼓的眼睛露出水面,和芦苇尖上那只蓝蜻蜓对视了很久。
在此时,我喜欢独立于水边,与家乡的这条河相互凝视,相互沉默。我想起它的名字,想起它从远处的一条小河沟开始,蜿蜒曲折,渐行渐远;渐渐变深,渐渐变宽。最后流入更宽的马颊河,再迤逦流到大海里去。恰如人的一生,由小到大,弯弯曲曲走来。路过的风景,听过的风声,以及蓝天和白云的倒影,皆不属于你。你只是匆匆地一直走下去,最后归于大海的深不见底的沉寂。
我已不再年轻,爷爷已经故去,父亲也如河流一样弯曲了背脊。但河流仍在,亘古如斯。春夏秋冬,干枯丰盈,雨、雪、风,以及充满力量的隐隐的雷声。这些都是一条河流,必须经历的,必须忍耐的,甚至是必须期待的。这小小的河流,不会咆哮,也不会破堤而逃。它只是静静地穿过两岸的土地、庄稼和村庄,默默地干涸,无声地流淌。丰盈而不欣喜至极,干枯而不绝望哭泣。
河流干涸,可总会有水的;土地瘠薄,可总会长庄稼的。河里的蛙声和树上的蝉鸣,彰显着生命的短暂和旺盛。金黄的麦地和翠绿的玉米地,让泥土有了真正的意义。开花授粉,交配繁殖,一切都恰逢其时。当孩子们在水中嬉戏,当女人们在河边洗衣,当男人把河水汲到干渴的田地里,这条小小的河,也就有了生存的意义。如果说小河是一根血脉,那河边的庄稼、村庄和土地,就是这血脉滋养的肉体。如果说小河是一根藤蔓,那河边的庄稼、村庄和土地,就是这藤蔓开出的花朵,结出的诚实的果。
河流寂静,只有蛙声和偶尔的鸟鸣。而岸边的庄稼,咯吱吱地拔节,吱呀呀地开花。镰刀和锄头的嚓嚓声,止于黄昏,起于黎明。袅袅的炊烟缓缓升起,又被风吹送到不远的小河里。小河则把一半的瑟瑟一半的红,送给了河边饮牛的老农。长年累月的劳动,让老农和他的牛,步子有些迟滞,神情有些僵滞。小河映着他们朴素的影子,晚风又将它们的影子轻轻摇荡,摇得破碎散乱。
我想这素不相识,却又似曾相识的老农,年轻时定在这河里扎过猛子,打过扑腾。那时,他的头发是青青的,肌肉是硬硬的。有着鲤鱼一般的泳技,有着牤牛一般的力气。蝉声如雨的午后,当他在河里洗澡时,也许有一位姑娘藏在河边的垂柳间,正红着脸颊偷偷地看。那位姑娘生着白白的胳膊,柔软的腰肢,扎着一条油黑的麻花辫。那时,这条河就是属于他们的,青蛙为他们止住鸣叫,芦苇为他们吐出绿色。
同样,这条河也属于我。我也曾光着身子在这河里嬉戏,在这河里摸鱼。一个猛子,能从这岸游到那岸去。这是孩子们的河,在孩子们脚丫的拍打下,开出白莲般的花朵。母亲们在河边洗衣,枣木棒槌起起落落,呱哒呱哒的捶衣声,顺着风跑进河岸的庄稼中。这条河也是属于母亲的,她们流下的汗水和乳汁,足够汇成一条河。一条安静的,清澈的,温暖的小河。它使孩子成长,使泥土滋润,使一个又一个小村变得圆满而温馨。
我,我的父亲,我的父亲的父亲,世代靠河而居。游泳,摸鱼,浇灌土地。我们的身上都有河泥的味道,都有庄稼的味道,永远也洗不掉。这种特殊的气息,让我们和钢筋水泥分离开来,让我们和西服革履分离开来。更加亲近于植物、牲畜和泥土,也更加安静、沉默和朴素。每每劳动之余,就会跳进清凉的河水里,尽情洗涤身上的泥土、汗渍和盐分。你若将那河水捧起来,用嘴唇轻轻亲吻,定会感触到一种咸涩的味道。挥汗如雨,汗流成河。这河水是热的,是咸的,是有分量的。
当我伫立水边,凝视着自己的倒影,凝视着飘摇的水草以及漂泊的云彩。许多与河流有关的事物,就会滔滔涌来:父亲、母亲、庄稼、农民,以及靠河而居的那么多的小村。一世辛勤,几世辛勤,却又沉默不语,默默无闻。
我们不需要这个世界知道我们的名字,知道我们居住的小村的名字,知道我们依恋的小河的名字。只要小河流淌,庄稼生长,女人温柔,男人健壮,那么生活就会朴实地继续下去,那么生命就会倔强地延续下去。无论丰盈与干涸,不管风雨和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