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第三次来回走过承德境内的万千之山后,心中便产生了“尊重”之意。这种意识的强烈,让我几乎想遇到一座山就停下,向山鞠躬行礼。山,可能不懂得我的这种情感,但我懂得我需要这样的情感。
我可以断定,是承德的千山万峰成就了避暑山庄,不仅是群山拱围着山庄,而且群山的环境,酿造了合适的气候温度,更有一种独特的观山美感,这让我心底涌出尊重每一座山的情感,承德,是承山之德。
秋分日,我走进承德避暑山庄,并非为了避暑,我想登上这座擎着避暑山庄的“四面云山”,来一次泰山版的“一览众山小”。但四面云山皆拔出山庄所在的山,清帝到底是看出“四面云山”的价值在于——若拱若揖。
不管是处于什么目的,清帝耗资在承德建起这座山庄,除了留下一笔风景遗产,还带给我们一些思考。
历经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历时89年兴建避暑山庄,而没有效法秦始皇的构筑万里长城,应该说是一个明智之举,我觉得,除了考虑政治因素,还处于对燕山的了解和尊重。严格地说,燕山山脉并非一个完全南北或东西走向的山脉,西起延庆,东至山海关,其南直抵华北平原,呈现出三角形状态,也就是说,靠近内蒙古边界的燕山起首,是三角形的顶尖部分,与草原大漠衔接。也就是说,北部是无险可守的,即使修建长城,也无济于事。地理形制决定无法以物理屏障来抵御北方民族的袭扰。于是建一座夏宫于四面云山上,将封建政治中心靠近蒙元,以此制约北方民族给清朝安定带来的压力。
我想,只要我们读读乾隆皇帝给燕山留下的古诗,我们就不能排除他尊重和保护燕山风景的心愿。“洗兵玉叠曾无藉,守德金城信不穿”。(《居庸叠翠》)燕山,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经战火的洗礼和扰攘,乾隆皇帝深感痛心疾首,认为“守德”胜于筑城,兴兵戈。中华文化中的“比德”,是最具尊重自然的审美哲学,早就有“山有德,水有智”的见解,《论语·雍也》里说:“仁者乐山。”儒家的“仁治”思想,是历代封建王朝的治国思想,从清帝喜欢的四面云山“若拱若揖”,就不难看出,燕山给了清帝治国最深刻的启迪。
二
狩猎,并非是皇帝不可或缺的乐趣,燕山一带,是清帝涉猎的重要场所。满族是以武功骑射取天下,因此,在取得政权之后,每年也要举行围猎活动,称之为“木兰秋弥”(围猎),其实是将八旗子弟置于燕山坚持习武,以此震慑邻邦异族。于是,在几乎燕山的每一座山周围都设置了接待皇宫涉猎团队的“营子”,这些营子,平时就负责守山的工作,保护山林安全。营子逐渐发展为村庄和军营,而且容纳部分蒙族入驻,实行民族融合,现在的内蒙古还有“营子”的称呼,相当于蒙语村庄称呼“嘎查”。其实,这也是“守山”,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森林防火;同时,担负垦荒辟田的责任。可以这样说,燕山深处的那些地块,尽管只有几十几百平米,也都是对燕山山峰尊重的表现。中华民族,善于优化自己的生活环境,是处于对土地的热爱。甚至一开始,皇帝围猎就“变味”了,几乎变成了自京城外出观山赏景之旅,康熙就曾放弃狩猎,专注于看山阅景,有诗为证:“偃盖龙鳞万壑青,逶迤芳甸杂云汀。”甚至可以说围猎也是康熙皇帝的文学之旅。太多的人面对山,可能冒出第一个想法就是“征服”,真正懂得山的,继而就产生出尊重,甚至崇拜的感情。一路驱车,时而闪出寺庙的檐角,白水寺,兴隆寺,连泉寺……都是耳熟能详的寺观,面对燕山深处那些寺观,认为“寺观占尽天下好山”的解读就肤浅了,那些僧道隐居其中,首先是处于对山的尊重,与山相处,修道于山,已经把自己融入一座山,一片草木。这种中国独有的宗教奇观,无不处于对山的尊重和爱戴。
因此,如今我们才能看到几千万年以来还是原装原版的燕山诸峰,葳蕤青翠如碧螺,满目奇峰争大观。造化,其实是一个不大可能的词,只有处于尊重和爱护,视若青眼明眸,才会点亮一代代人的眼睛。这是我们的祖先给我们留下的一份珍贵的自然文化遗产,青黛胜金银,万仞传江山。
三
从赤峰到唐山,五百里的燕山,伴我一路。第三次驾车,我便有了看山如我友的感觉,尽管有的山我喊不出名字,仿佛似曾相识,我就是燕山之中一飞燕,一路蜿蜒找到了燕归来的感觉。
跨越内蒙古与河北两省的茅荆坝隧道全长长6776米,隧道之上的山为中山区,无数山峰成为一道屏障,但在地下1700米处,却是无缝对接两个省份,之前的两省交界是以山峰之巅为线的,如今,车轮在毫秒之间就跨越两省,无缝对接。中国筑路,是以“孔”技术,保存了中山的风貌,就像给山体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手术是微创的,对山体无损。曾经的“天洛要塞”,如今“茅荆通途”。诗人形容的“远岫轻云绕,平林翠缕翻”的茅荆坝诸峰的景观未动纤毫。处于尊重的施工,一定会找到最佳的方案,打通十几里的燕山一脉,在现代技术下,不是问题,我更看重设计者无伤风景大雅的创意。
自赤峰,穿过承德,到遵化,几百里,全都采用隧道方式穿山而过,一共28个隧道,车在一明一暗一幽一晴的光影中穿行,仿佛是在一场漫长的魔术节目中。我想,这样的设计,一定是为了我们可以欣赏人车在群山风景中的曼妙。如果没有这个考虑,完全可以削平几个山头,也可以劈开半个山。山,无论大小,皆无论尊卑,这是一种尊重。愚公移山是一种精神,逢山绕路,未必不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并非是处于对山的无奈和恐惧,而是尊重。每个人,都是一座山,是行走着的山,只不过人这座山总是要求得到人们的尊重,同样真正的山,我们也应该尊重。先贤提倡“推己及人”,我觉得也应该“推己及山”。世上最难爬的是山,这座山就是我们自己,向上一小步,都是新高度。我们能够人生这一点,所以我们不走捷径,人生一直在攀爬,同样的理念,所谓逢山开路就有点莽撞了。我们需要的是尊重这些山,踏遍千山万水,也不能破坏了山水风光。
尊重自己容易,这种尊重往往变得自大起来。几乎每个人都也认为自己就是一座山,总有一个自我是盘踞在山巅之上,哪怕是盘踞在一座不高的坟头上,都会觉得自己无比高大了。其实,沿路看看承德的山,我马上感觉到,我是一个山的信徒,是一个朝拜者,不是我们无法站立山巅,而是我们对山尊重了,便觉得每一座山都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哪怕我们把山踏在脚下。不必感慨自己那么渺小,山会一如既往地不分来者的身份一样地迎接着。这就是我们值得尊重每一座山的充分理由。做一座山,不妄自尊大,好好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总会引起经过山下的人的尊重。
我非常庆幸的是,赤唐高速是把山壑岁月固定在了一条曲线上,穿成了珠玑,让我领略了一路风光。曾经,北燕飞不过燕山,如今我花几小时就被燕山驮着,奔向很远。这能不让我涌起无限的尊重和敬意吗?
四
天然的地貌,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神奇,哪怕是一山一石,一涧一壑,一梁一塬,都是燕山的遗产遗留,一切都是原装的地质年代的产物,就连绕山的沟壑,也架设了悬空的廊桥,不废一山一石,不坏一涧一壑,不动一梁一塬,这就是赤塘高速留下的财富。尊重一座山可能容易些,主要是很多情况下是奈何不得,而那些涧壑梁塬在推土机面前,都是弱者,但建设人绝不做脱胎换骨式的手术,我想,这也应该是他们处于尊重吧。如今的机械和技术,我们完全可以把尊重地理放在施工的第一位来考虑,关键是一种思想,高度的自信,会产生尊重的意识。就像我见过的那些知名的学者,根本就没有架子,从身边经过,没有一股风能证明他们的身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们也对初学者弱者表达着尊重。尊重是一种气质,这种气质比人的学识更伟大。弱者无一例外,都是敏感的,而真正懂得尊重的人,是不会碰触弱者的敏感。
讲一个两座“山”相遇的故事吧。北大教授、著名的国学大师季羡林行走在北大校园的未名湖畔,被一位入学报到的新生喊停,要求这位老者帮忙看管一下他的行礼,季羡林愉快地应诺,找到两个小时后,那位新生办完手续返回,季羡林依然在看守着他的行李。季羡林是一座大山,那位新生就是季羡林心目中的小山,只处于尊重,没有任何交流,更无身份的说明。
不敢分神,我想记住这条高速路上的山名。几乎所有的名字都是那么土气,一点也不高大上。我想,这是一种承袭,也是一种对历史的尊重。一石独立山巅的棒槌山,形似元宝的元宝山,酷似鸡冠的鸡冠山,僧冠峰,半壁山,天桥山……更有两家山,七家山,王杖子山,东营子山,他们的名字并非是华丽的存在,历史,已经给与这些山以特殊的烙印,每一座山都记载着历史,人们尊重这些山名,哪怕是一个俗气的名字也会唤起精粹的历史过往。
如果我能早一点接触承德的山,我就不会在我接手一个教学班的时候,要花上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去记住那些新生的名字,我会有一种尊重感,用一个晚上背熟他们的名字。这是一个教师对学生起码的尊重,而不会提问的时候,喊XX号同学回答问题。
有朋友问我,跑承德几次,有什么感受?
我说,让我懂得了去尊重每一座山,哪怕是山下一麓,一涧,一溪,一壑……
又让我想起了承载着避暑山庄的那座“四面云山”来,云山并不能阻碍我们的视线,心中怀有千山万岭,目不及,心可达。
2024年10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