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为什么，随着年岁增长，我愈加讨厌老人了。当然，包括我自己。
我并不是一个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主张弱肉强食，赞美年轻人，鄙视老年人。其实，从人的本质上来说，老年人才是强者，因为他们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生命体验，如果单纯从智慧和经验角度说，老年人远比年轻人强大。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讨厌老年人。中国古代有许多成语，也都流露出这种情感来。譬如，正面的有老当益壮、老马识途，中性的有老谋深算，反面的有老奸巨猾，以及人老奸马老滑等等，都表述老年人思想成熟，处事圆滑的特征。换而言之，在老年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相对更加世俗，更加虚伪。有时即使彼此对面打个招呼，也是唯唯诺诺，心照不宣。
我喜欢年轻的世界，没有虚假的世界，一切都如晴朗的蓝色天空，即便有几片白云飘浮，也是那么透明，丝缕可见。生活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就不至于那么疲惫，那么劳神。所以，我不爱去老头老太太扎堆的地方。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每天在太阳升高后，就拎着自己的小马扎，围坐在楼头或者树荫下，一边打牌，一边唠嗑，不管是听说的还是看到的，一并聊出来，不乏添枝加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亦乐乎。我并不反对他们娱乐聊天，更不反对他们晒太阳，而是在于他们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阅历和人生体验来揣度和评价这个世界，评价每一位路过的熟人抑或陌生人。他们用疑惑（也可以说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总想从一些点滴的线索中发现一个故事。当然，他们并不关心故事悲伤与快乐与否，他们关注的是故事本身，因为，故事是可以演绎（虚构）的。
年轻的世界就不一样，许多都是坦诚直率的，如同阳光直射下来，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无比畅快。
我也如此，凡事不免老谋深算。所以，我愈来愈讨厌自己，总希望生活在年轻人的世界里。或许，这也是我的本性：爱和小孩玩。
二
其实，像我这样想法的人应该不少。
譬如，中国古代的老子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个。他就觉得当时东周社会不够和谐，战乱频仍，尔虞我诈，人们之间过于虚假，违背了自然和人类本性。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观点，叫做“复归于婴儿”。提倡人们回归到婴儿时代，不争不抢，不打不杀，思想单纯，处事自然，坦诚面对这个世界，进而达到天下太平，天下大同。
老子的哲学就这么简单，也这么淳朴。当然，这是他的一种哲学期许，一种理想追求，它像一朵纯洁的花，绽放在东周城池的废墟上、荒野里，在硝烟弥漫的笼罩下摇曳。这种理想不可能实现，而且，永远也不会实现。但它却像一道闪电，划过战国漫长的夜空，给人们带来一种思索，那就是：人类如何才能回归到一种纯朴自然状态呢？
无独有偶，西方的一个小说家，写了一本书，讲述了一个更为离奇的故事。一个刚出生的男孩，具有老年人的身体特征，满脸皱褶，老气横秋，但他却越活越年轻，最后成长为一个婴儿，在老年妻子怀抱中安详地死去。换而言之，他的生命是沿着时间的轨道逆行的。故事注定是虚构的，但却给我们足够的启迪。也就是说，人类一直在苦苦思索，如何摆脱自然规律，摆脱时间的束缚，摆脱衰老的状态，回归到婴儿时期，愈活越淳朴，愈自由，愈快乐。
这种文学想象与哲学期许一样，都是从不同角度探索生命的堂奥，表达了人类的某种焦虑。
几年前，中国举办的奥运会，其中有一个镜头让我深深感动。屏幕上叠加出现的是全世界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孩子们的笑脸，这个寓意足够深刻，既是一种哲学诠释，也是一种文学释义，更是一种生命追求。让世界回归到孩儿时代，纯洁、和谐、快乐，天下大同。
无疑，这也是一种愿景，通过艺术形式表述的人类期许。
三
我们不能靠着哲学、文学、艺术来生活，那只是一种理想境界，一种人类追求。
在生活中，我格外喜欢小孩子，尤其是那些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每每接触到这些婴儿，我便会激动起来，甚至看上一眼，也会颤动起来，眼中满盈泪水。在我心目中，小孩子就是神，就是生命的原动力，就是这个世界存在的理由。或许，他们成为了我老年的宗教。
我家楼下，便是小区的幼儿园，我常常站在窗前，从十四楼的高度俯视幼儿园。每当早晨，孩子们便纷纷入园，在花花绿绿的操场上奔跑玩耍。每每是他们那细细的尖叫声，把我呼唤到窗前。幼儿园规模不小，一幢三层楼的建筑，是米色的，楼前的操场铺设了绿色的地毯，上面有蓝色的篮球场和红色的短跑跑道，还有黑色的弯曲跑道，跑道线是醒目的白色。主楼的一侧种植了各种花卉和小树，周边安置了各种游戏活动器械。整个幼儿园像一座五彩缤纷的城堡，充满了快乐气氛。
每天看着小孩子们进进出出，喧嚣无比，我的心里也充满快乐和欣慰。这时，我的嘴角总是牵着一丝笑意，那是情不自禁浮上脸庞的。
前几日，朋友聚餐。一位女士带着她的儿媳妇和小孙女来参加。在千山山麓的老院子风景区门前，她们一下车，我就眼前一亮。那个小女孩出生才五个月，被母亲担在胸前，小脸庞像月亮一样圆圆的。我喜欢地摸摸她的小脸颊，那种感觉很美好，仿佛碰触到一汪水似的轻柔。有意思的是，小女孩一直扭脸盯着我看，片刻，便张开嘴笑了起来，两只小手也不断地挥动，仿佛我是老熟人，那亲切的样子让我欣喜若狂。我被她迷住了，在随后的游玩过程中，一直走在她的左右。发现她居然总是那么定定地看我，片刻之后，就仰脸咯咯笑了起来，手舞足蹈。大家都开玩笑说，这小丫头认识你呀，不然咋就总看着你还笑呢。我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不过还是喜气满满。午餐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她的母亲把她缚在椅子上。我们就餐，她就在一边吸吮着手指头，还是不时盯着我看，当我一扭头和她对视时，她就快乐地咧开嘴，手脚一起舞动了起来。虽然我并不懂婴幼儿心理，但还是能猜得出，那是她对我一种善意地交流。五个月与六十七岁，多么巨大的年龄差距，然而，两双眼睛居然那么沉静地对视，似乎都能读得懂对方的心情，都能在对视之后生出由衷地笑容，这该是多么强大的默契呢？
一种幸福感，在我身体里荡漾开来。我这时才发现，她的小眼睛很清澈，一对双眼皮调皮地若隐若现。
其实，我一直想抱抱她。但没敢提出这个要求，毕竟孩子太小，母亲会担心的。
四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女孩的笑，还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也许，根本就没有原因，那婴儿本来就喜欢笑。或许，确实如此。婴儿出生后，在语言产生之前，只有两个表情，一个是哭，一个是笑。当蒙受痛苦或者饥渴时，就会发出哭声；当吃饱喝足时，就会发出愉悦的笑声。如果是这样，我就更加快乐了。因为这才证明老子“复归于婴儿”的理念似乎更有道理。在婴儿世界里，一切都那么单纯，没有过多的欲望和要求。
只是，我还是纠结着：为什么她总要盯着我看，发出莫名其妙的笑？这个问题应该是无解的。也许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但我还是兀自猜度：也许，在她的小小的眸中，我也是个婴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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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