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山城,窗外晨雾朦胧。我准备一早赶回乡下,参加当天母亲60岁生日聚会,我们老家习惯叫“赶生”。
我刚收拾完行李出门,突然接到一个重要的新闻采访任务。完成采访后,我匆匆坐上一辆“土麻木”直奔客运站。
那些年代,鄂渝边陲小城满街“土麻木”,土是有些土,城区代步倒挺方便。可是从县城开往柏杨坝镇的客运班车,只有早上8点和中午12点两班,还有一班下午2点开往兴隆口的过路车。
可惜我来晚了一步,中午12点到柏杨坝镇的车票刚刚售完,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忽然,背后有人高喊:“哪个要去柏杨坝镇的?我有12点的车票!”我刚一转身,旁边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伸手就抢过了那张车票。
抢票的人是柏杨坝镇上的郑八字。他每次给人算命,照例要人家先抽几张“神仙牌”,他则根据“神仙牌”上的批语,连猜带估讲解一番。久而久之,镇上人不叫他真名,都叫他“神仙牌”。
之前“神仙牌”委托我在城里帮他买易经八卦之类的书捎带回去,一来二往算是有些交情了。
我打算买2点到兴隆口的车票,调换“神仙牌”手里那张12点的车票。
我的想法还没有说落口,“神仙牌”双手一摊,一脸无奈地回绝道:“我两个老客户早就约好哒,他们俩做完生意要请我算八字。眼看柏杨坝镇要散场了,我得忙天火急赶回去。你当记者有按月工资拿,我靠的是算别人的命,养自己的命。客户就是我的衣食父母,轻易得罪不起呀!话说回来,你回老家赶母亲的60大寿,早点晚点不要紧噻,人没到心已到,心到神知嘛。”
听了“神仙牌”这番奇谈怪论,我再也无话可说,心有不甘地买了下午2点到兴隆口的车票。途中下车后,回老家还要步行30多分钟,大约4点多钟才到家。母亲对子女从来都很宽容,我今天没按时赶到母亲的花甲生日聚会,她虽然不会责怪,我知道老人家心里有多么失望啊!
每年过春节或父母生日,母亲总是巴心巴肠盼望我们9姊妹一个不少赶回老家团聚。没有别的,就是盼望子女岁岁平安,团团圆圆。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下午两点整,我终于坐上了开往兴隆口的客运班车。客运班车的车轮在沥青路面摩擦出沙——沙——的声音,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向后移动。一路上,我还在为没有抢到上一班的车票懊恼。
世间的事情往往充满变数。就在我上车前一个小时左右,开往柏杨坝镇的班车行驶到马蹄水道班下坡拐弯处,撞上路边岩壁侧翻,车上40多名乘客不同程度受了伤。
我乘坐的这趟班车路过出事地点时,现场施救已结束,伤员全部送到了医院救治,事故车辆也被拖离了现场。
眼前的车祸现场血污斑驳、一片狼藉;我心中的懊恼忽然烟消云散。比起生命安全来说,回家晚两三小时又算得什么?父母和兄弟姐妹们知道了这个情况,肯定会原谅我的。
人生祸福的转换,有时就在阴差阳错一瞬间。假如先前不是“神仙牌”手长抢走了那张车票,这时我还平平安安坐在车上吗?我应该感谢“神仙牌”,是他无意中成全了我平安回老家,为母尽孝!
上午,我还在新闻采访现场的时候,兄弟姐妹已经陆陆续续回到老屋了,唯独我这老大一家还没有赶到。母亲和姐妹们在厨房里忙碌着,母亲三番五次催促老三出去看看老大一家到没到。
我的新家在柏杨坝镇附近。妻子左等右等不见我回家,临近中午,便带着两个小孩先一步回到老家。
妻子一进门,母亲迫不及待问道:“老大为啥子没跟你们一路回来呀?”母亲还以为老大两口子今天闹了矛盾呢!
“不晓得为啥子?我们也没等到他回来呀!”妻子的回答把母亲的脸一下子拉黑了。大家也七嘴八舌地猜测:“老大是没坐到车,还是有事脱不开身?是不是忙得忘记了妈的生日?”父亲说:“老大年年都没缺席过,今年他妈满60花甲,不回来打个照面,说得过去吗?”
那时乡下还没有电话,一家人所有的猜测,只能是一团迷雾。
自从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日子已经过去,几十年来掌管一大家人生活的母亲,再也不为一日三餐发愁了。无论春节或父母生日,母亲前前后后要筹备很长时间,总是把最好吃的东西留到一家老老少少团聚这一天。
大家对我这个时候还没回家的猜测议论,让母亲越听越心烦。母亲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厨房,继续忙碌着,隔一会儿又跑到老屋旁的路口张望一阵子。
乡下的午饭本来就吃得晚,眼看今天过了午饭时间好久了,还没见到我的身影,母亲心里越来越着急失望,但她不到黄河心不死:“这顿团圆饭,愣是要等到一家大小坐齐了才得开席。晓得你们几姊妹都饿慌了,给我再忍一忍嘛!”
眼看过了下午五点钟,我紧赶慢赶气喘吁吁爬上了老屋旁边的山梁雷打包,一眼看到湾里那座连五间老屋瓦面上,飘逸着一缕缕淡蓝色炊烟,时而袅袅上升,时而飘拂在房前屋后竹林里。
“父母在,家就在,老家才是最宁静最温馨的港湾!”这一刻,我的感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刻骨铭心。
我抬脚迈进老屋门槛,大家一起围拢来问长问短。父母和弟兄姐妹听了我的历险经历,都兴高采烈庆幸我福大命大,阴差阳错躲过了这场车祸,平平安安归了家,母亲更是激动得连喊阿弥陀佛!
厨房里马上又忙碌起来。母亲吩咐姐妹们把菜重新烧一遍。锅里的热气弥散在厨房里,我站在灶边,透过雾气看到了母亲一脸的喜悦。母亲一边舞动着锅铲,一边喋喋不休地向我问这问那。
父亲往火坑里加几个树疙蔸,然后把一张宽面长条桌横架在火坑上。弟兄姐妹们齐动手,荤菜素菜七大碗八大盘,外加几盘凉菜很快传上来,围着长条桌上的腊肉猪蹄火锅,重重叠叠摆满一大桌。
母亲把一大盘晶莹透剔的酸菜摆在我面前,说是老大最爱吃的,你们几姊妹莫五抢六夺哟!
这盘酸菜实在抢眼:嫩闪闪的白菜片,抱紧成拳的大蒜头、糖葫芦似的地牯牛,颜色都是那样白里透红;还有粉红色的萝卜片,亮晶晶的大红辣椒,黄橙橙的生姜片……
看一眼惹人眼馋,尝一口更惹人嘴馋。这哪是母亲给我的“特供”菜?我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一大盘酸菜就被几姊妹嘻嘻哈哈一抢而光。我自然明白,他们是在逗我开心。母亲笑着又添了几盘酸菜:“你们几姊妹斯文点啵?酸菜坛子快捞空了!”
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我每次到兄弟姐妹家做客,他们都要给我特供一盘好吃的冷酸菜。
火坑里的树疙蔸越燃越旺。父亲几杯酒下肚,情绪越发激动起来。想到全家人一年难得如平平安安,亲亲热热团聚几次,一生爱读书的父亲,又情不自禁地表达几句文绉绉的感慨:“人生在世,祸福由命不由人,聚聚散散都是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