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住的宾馆到响沙湾旅游区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大巴车上,导游小姐说响沙湾的沙子能发出响声,幸运的人们还能听到它唱歌。我想,沙子和泥土是沉默无语的,它可以孕育生命,但它却不能发出响声,唱歌更是一种近乎于童话的想象。我向车窗外望望,路边两三米高的胡杨向我们飞速地扑过来,并朝着同一个方向摆动起伏。导游最后说,在响沙湾,你可以不去听沙子的歌声,但如果你没有骑骆驼去黄沙滩里走一圈,就等于白来内蒙古一趟了。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沙滩上已经有了不少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有紧跟在导游小旗帜后面的抱团者,有暑假里带孩子出来观光旅游的小家庭,有按计划来度蜜月的年轻夫妻和恋人。导游说,响沙湾是所有来内蒙古旅游客人的必打卡之地。
我们七个来自文璞社团的文友跟着导游,沿着响沙湾的长廊走着,走进了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抬头望去,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地。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几十道并列着窄窄的铁栏杆,游客们排队进入栏杆后,一个跟一个地向前移动,等待着爬到骆驼背上去漫漫黄沙上走一圈。
二
等待是漫长的,手机成了人们打发时间的唯一工具。排在我前面的是约莫五十多岁的肥胖妇女,她背着一个很重的双背包,鼓鼓囊囊的包兜里插着水杯和遮阳伞。她的孙子孙女并不好好排队,在她身边一左一右地打闹。男孩长得圆头大耳,他的头正好齐奶奶的胳肢窝,他时不时撅着嘴在那里捣鼓着,好像是在寻找吃的。小女孩长得如同带露珠的花骨朵儿,她头上扎一对紫色蝴蝶结,眼睛像黑葡萄粒一样甜亮。她用手拉址着奶奶胸口的衣服,把脸藏进去,那样子就像与哥哥捉迷藏。
我主动与大姐交谈,她回过头来告诉我,他们是从包头来的。孩子们的爸妈工作忙,暑假里就由她陪两个孩子来响沙湾玩一趟,然后去呼和浩特她姑姑家住几天。我说你可真有福啊,这两个孩子多可爱!大姐面带笑容却直言不讳地轻叹道,有什么福呵!平时在家里照顾他俩吃饭睡觉洗衣服,暑假带他们出来旅游。赶明儿到了我女儿家,还有两个淘气包等着我呢!他们拢堆了就像一窝小老鼠似的打闹个不停,弄得我中午想睡会儿都不安生。大姐边说,边伸出肥厚的手去抚摸两个孩子的头,小女孩也从奶奶的肚子边缘伸过头来,我仔细看时,才发现她掉了两颗门牙,粉红的舌头尖从豁口处伸出来,冲我羞涩地笑。
离骆驼只有三排栏杆远了。突然听到驼队那边有人尖叫,大家伸头望去,原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站在骆驼面前吓哭了。大姐连忙抱起孙女,让她看一看不远处发生的事。她安慰说不要害怕,骆驼不踢人也不咬人,等会乌丽妹妹跟奶奶坐一起。你哥胆子大,他去年就敢一个人坐骆驼了!小女孩安静地趴在她奶奶的肩膀,眼睛扫向后面密密麻麻的人群,哥哥伸手来逗她,她把小脸贴近奶奶的脸颊,嘟着嘴不理他。
三
终于轮到我们去骑骆驼了。走近才发现,骆驼的头与身子相比有点小,脊背和腿肚子上的毛发大多数呈褐色,身高比普通人差不多。它们的背上都长着两道鞍型的驼峰,自然而然的将身体分为前后几部分。中间的那部分垫着毛毯,一看就是人的座骑,另外的两部分是用来驮物的。看来,老天爷把它打发到人间,就是让它来负重前行、吃苦受罪的。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走近骆驼,虽然我曾经在动物园不止一次地见过它。在我的想象中,骑骆驼和骑牛应该是差不多的。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常常骑在牛背上去放牛。那是生产队的耕牛,轮到我们家喂养时,奶奶让我和妹妹坐在牛背上,我们带它到河边困水或吃青草。牛知道我们坐它身上了,懒洋洋地继续往前走。我抿抿嘴巴嘻嘻笑,感觉自己长大了长高了。
我九岁那年夏天,那条牛卧在我们家门口大鱼塘的浅水里,它遭到了许多苍蝇蚊子的轮番攻击,还有几条大蚂蝗叮在它腿上吸血。弟弟用棍子戳着牛,见它一动不动,突发奇想地爬到牛身上,想替它赶蚊子。牛扭头看看,哞地一声大叫,尾巴向两边甩一甩,突然将半截身子向水里斜卧下去。弟弟歪倒在水里,呛了几口浑浊的水,双手伸向水面摇动。我当时正在水边的木划子里往岸上起猪草,见弟弟双手在水里划拉,连忙跳进水里把他打捞上岸。晚上,爷爷知道弟弟差点淹死,便操起高粱杆扫帚狠狠地抽我。他睁着血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个狗东西,怎么不看好弟弟?我早就告诉你们,牛困水时是不能骑的。花子淹死了你也别想活!受了惊吓的弟弟半跪在门坎上,咬着一根手指、大气都不敢出。那时的他还不到五岁,用红头绳扎一根独辫子,瘦得像只敲锣唱戏、挨家乞讨的猴子。他可是爹妈的心头肉,是我们老彭家几代单传的"正经人儿"。爷爷举起扫帚朝我没脸没头地打来,奶奶闻声从外面跑进屋,一把夺了爷爷手中的扫帚,把我护到怀里,她指着爷爷骂道,你个老东西,在外面遭了罪就回家来拿吖子撒气呀!她身上除了一张皮就是一把刺!你还忍心用扫帚抽她!爷爷一愣,浑身像抽了筋一样瘫倒在墙旮旯,眼泪鼻涕糊满了那张蜡黄瘦削的脸。我咬牙忍住浑身的疼痛,不哭也不喊。心里恨恨地想,你活该挨批斗,斗死你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牛把花子甩水里了,你不去打牛却要打我!可当爷爷脖子上挂着两块砖,低着头跪在我们学校的操场、被贫下中农呼着口号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时”,我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泪流满面。我在心里大声呼喊,我的爷爷不是坏人,他是被拉壮丁的大兵用枪托架走的……一直到我母亲当了妇女大队长、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我爷爷才没挨批斗了。他慢慢站直了腰,腿脚不发抖了,脸上也渐渐地有了笑容。我读初中时,爷爷不仅撸起袖子教我们姊妹仨写毛笔字、手把手教我们打算盘,还给我们讲了许多他亲身经历的血与火的故事:有一匹战马受了枪伤,但它跑了两百多里地,硬是把受伤的连长驮回驻扎的营地。还有一头他们饮事班喂养的半大毛驴,三天三夜没吃粮没喝一滴水,驮着大锅和锅筷盐巴,跟着部队跑了五百多里地,最后口吐白沫,活活累死在半道上。
四
我正在出神,突然看见我们面前的骆驼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它们低头顺眉,一个挨一个地放下了硕大的身躯,匍匐在行人们的脚下。四只厚实的脚蹄稳稳地扎进金黄色的沙子里,一串串炽热的鼻息从它们的鼻孔里喷出来。同来的六位文友先后爬到骆驼的背上坐了下来,我也小心翼翼地叉开两腿坐到驼背上。这时,我看见大姐怀抱着孙女乌丽,和她的孙子分别乘坐着两只骆驼,已经出发了。
参加营运的骆驼大约有五十到六十只。它们排成一条长队,深入到山脚下的沙漠腹地里去。有大胆的游客坐在骆驼上,单手举着手机拍照。而我有了弟弟被牛甩落的经验,就老老实实的坐在骆背上,盯着前面行走的毛绒绒的骆驼尾巴看。它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相隔约半米的距离,绝不走偏也不会抢到前面或落到后面去。
刚才被禁锢在“川”型格子里缓慢地向前移,觉得时间老人睡着了。这会儿坐在骆驼上,阳光远远地温暖地照着,清新柔暖的白云举手可取,四周山野的风徐徐吹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感觉太舒爽了。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骆驼能载着我们再走一圈多走一圈。黄沙滚滚,驼队浩荡,我仿佛穿越到千百年前,是西汉时坐在骆驼上向西域行进的商人。骆驼背上驮着丝绸、布匹和茶叶等等,我们将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满载着金银而归。
骆驼用了大约二十分钟走到了起点,整整齐齐地按顺序停下来。它们先弯曲前面的两只蹄,低头,再放下后面的两条腿,跪下。人们依次走下来。突然间,一只骨架瘦小、浅棕色驼毛的骆驼高昂着头,四蹄有节奏地原地踏步,就是不肯跪下来。我一看,心提到嗓子眼,骆驼上坐着的正是包头大姐的孙子!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穿长袍露胳膊的蒙古汉子,高举着皮鞭照着浅棕色骆驼的屁股抽下去。一下,两下,骆驼不屈地扭扭头,还是站着不跪。蒙古汉子咬紧牙,他圆瞪着两眼,腮帮子鼓出来,长长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骆驼的前蹄上。骆驼发出一声嘶鸣,终于低垂着头,缓慢地趴在地上,又将两条腿收到肚子下,直挺挺地跪了下来。那孩子乘机从骆驼上溜下来,扑向奶奶怀里。
我连忙向他们走去,听到蒙古汉子正向大姐道歉。他说这些天是旅游旺季,这匹小骆驼是前天才代替它妈妈出工的。它有些调皮,又不懂规矩,只认得鞭子!让您的孙子虚惊一场,对不起!咦,咦,该死的东西,晚上给西北风你喝。
我正想与包头大姐说点什么,却看见小乌丽踮着脚在她奶奶的耳边说悄悄话。大姐连忙点头,她伸直了腰,径直走到蒙古大汉跟前,用她那肥壮有力的手夺过鞭子,扔到沙地上。她用怨恨又有点恳求的声音地说,你再不要抽打小骆驼了,它还是个孩子呵。
五
同来旅游的文友都取了自己的背包,站在出门处等我,我加步脚步向她们跑去。就在离开驼队走向沙漠通道的刹那间,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遥远而湛蓝的天幕下、在那天和地接壤的天边边,几簇簇白云悠悠荡荡,一望无际的黄沙在阳光下像金子般闪烁。等候已久的人们,正蜂拥着爬到跪着的骆驼身子,随着它们的抬头起身开步走,祖孙仨转眼间就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我的心怅然若失。
我们七个人跟着人流,向铺天漫地的沙海走过去。我知道,沙子是不会发出响声的。当骆驼的四蹄在沙地里留下一串串坚定的符号,当我们匆忙的脚步在黄沙中划出一道道灼热的印痕,当岁月的光辉一遍遍地烘烤它千年的寂默,沙子就有了响声,那是一曲人与世间万物和谐的音律。宙宇之中,一切井然有序,万物艰辛而慈悲,只要地球旋转不止,日月交替着普照大地,所有的生命都将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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