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一日“寒衣节”又称“十月一”“祭祖节”同清明节、中元节并称三大“鬼节”,是人们祭祀逝去亲人的节日。
姥姥是2015年寒衣节当天去世。母亲常常念叨姥姥是有福之人,她不会缺钱花,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能记住她的祭日。按我们当地风俗,老人去世后上周年坟,比较重视一周年,三周年,十周年。十周年又有“十年九上”之说,意思就是十年头九整年。也有一种说法是,如果家中有一位老人去世,按十年九上,如果两位老人去世,就可以按十整年上了。但大家还是习惯十年九上。
在姥姥这个大期数,母亲提前做好了准备,为姥姥在扎彩店,扎了一套“四合院”、一套“实木家具”、一张“席梦思大床”、两套衣服、鞋子、帽子、被褥。母亲讲,上个期数刚给姥姥姥爷扎了液晶大电视,让他们先看着吧!
我们来到姥姥的胡同口,曾经熟悉的感觉顿然而生,仿佛不是来给老人家上坟,倒像是来看望他们。舅舅和舅妈们已在家等待,因手里提着烧纸,我们还是越过舅舅家,而是直接来到姥姥的老院子。
我轻轻推开这扇门,看着荒凉的小院,内心五味杂陈。有熟悉的温暖,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更多的是失落与悲凉。父亲与舅舅们研究着已送来的扎彩,而我悄悄地来到姥姥曾经的卧室门口向里望去,布局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桌子放置了一些闲置的杂物,床上则摆满了被褥,用一张粗布床单盖着。看着那张熟悉的桌子,我仿佛又看到了上面摆满了碗筷,暖瓶,一瓶酱油,一桶醋,一袋豆奶粉以及姥姥各式各样的药瓶。我把熟悉的场景与脑海的思念融合在一起。此时,我看到姥姥驼着背,扎着花围裙,收拾着碗筷。她时不时抬抬身子,缓一缓酸痛的腰椎,扭头看向我,露出那张因癌变而残缺的半张脸,一直笑着,笑着……
我看到木床下头,那个高大蓝色的壁橱,姥姥费力地挤进床与壁橱的夹缝,在昏黄的灯光里,颤颤巍巍地打开壁橱的门,拿出一包饼干,半袋口酥,几个月饼对我说。
“冬阳,来,拿去吃,这是恁姨给我带来的,我自个儿也吃不完。”
做完这一切,姥姥重新坐回床上,伸手在床边的桌子上抓起一把药片,颤巍巍地放到嘴里,端起一碗温开水,费力地灌下去。随后躺在床上,发出阵阵痛苦的呻吟,哪怕很轻还是被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想去帮她盖好被子,左脚还没踏进屋子,床上已是一摞被床单盖住的被褥。我退了出来,走出幻境,来到北屋。北屋的布局依旧和姥姥姥爷生前一模一样,大舅会在过年时偶尔回来住上几日,其他时候大多闲置着。
拉绳上散乱垂着的毛巾,条桌上几副碗筷,沙发上皱巴巴的小垫子,八仙桌上一个洋瓷盆子,椅子上一个旧面盆,一个灰黑色的烧水壶,放在屋子中间已经熄灭的煤球炉上。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姥姥刚刚用完,临时摆放在那里一般。我看到姥姥弓着背,步履蹒跚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里不是拿着一把勺子,就是拿着一个炊帚,又或是一个用了多年的铝制薄炒锅。炒锅底部是不平整的凸起,那是因为常年在煤球炉上做饭,被煤球炉上的碳渣咯成的坑洼。
看着墙上贴的纸画,以及一些挂件,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我在猜想是大舅不爱收拾,还是他想给我们留一份念想?来到姥姥的饭屋(配有大灶头的屋子),已是锅去灶空。与大锅灶相连的大火炕也已废弃,上面堆满了一袋袋干玉米芯,因大锅灶的拆除,它们也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就是在这块区域,每年的腊月二十九,姥姥都会炸制很多炸货,藕合、带鱼、地瓜合、面丸子、绿豆丸子、金针菜等。
姥姥这个习惯持续到去世前的一两年。我问她这么大年龄了干嘛要炸这么多?舅舅们都已分家自己都会炸,姥姥只是笑着说。
“他们都忙啊!我一个老妈子在家也没事儿干,就多炸一点,给他们分一分。”
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姥姥如此辛苦,学厨师后每年都去给姥姥帮忙。因炸得东西太多,有一次竟然把炕上的被褥引燃了,一天忙下来,我一个年轻人都累得腰酸背疼。后来自己开了店便没了时间,但每年初三去看,整个北屋桌上大盆,小盆,大锅,小锅里面依旧装满了炸制的年货。看着这一堆炸货,我看到姥姥伛偻着身子,在锅台前忙忙碌碌。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房子还是那排房子,故事却不再是那个故事。我看着院子里的老枣树,因院子无人居住而缺乏管理,通红的枣子都坏在了树上。要是搁在以前,这些枣都不够姥姥为孩子们打年糕用。
随着来为姥姥上坟的亲戚越来越多,院子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大家这次都是为姥爷姥姥而来,唯一不同的是,以前是来看望他们,现在是来祭拜他们。我站在院子里,听着亲戚们对着一大堆扎彩议论纷纷,对刚来的亲戚打着招呼,嘘寒问暖。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大年初三。
我心里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都是假象,伴随着祭祀的时间到了,亲戚们把所有的祭祀用品,搬到了三轮车上。大姨嘱咐舅妈拿上姥姥生前最爱吃的粉面苹果,我用成色最好的香蕉换下了三根有些许黑斑的香蕉,拿上了姥爷爱喝的酒,爱吃的韭菜饺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墓地走去。
院子再次空了下来,肃静了下来,悲凉了下来,沉默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风依旧吹着坏掉的枣子,不时地从树上坠落,啪嗒!一声声摔在地上。受惊的老鼠和野猫又开始在每个屋子的杂物上追逐,表哥家怀孕的小白狗,慢慢悠悠地在大门口游荡。我要感谢它们,是它们为我守住这个院子,是它们让院子还保留一丝生机。
我骑着电三轮,拉着一车祭祀用品,为防止被风刮落,扭头望去。后面还有两大车并且都装得满满的。我很羡慕姥姥姥爷,他们辛辛苦苦养大了自己的六个儿女,又辛辛苦苦养大了一大帮孙男娣女,或许这浩浩荡荡的祭拜队伍,以及这几大车祭祀用品,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炮响,那是邻村人也和我们一样在祭拜逝去的亲人。寒衣节的空气里被灌满了烧纸的味道,平时刺鼻的烧纸味,在此时却变得有些香甜,因为它们替代人们寄托哀思,因为它们可以缓解生者对逝者的怀念,因为它们可以让生者的内心得到一丝慰藉。
站在老人的墓碑前,看着亲人们在为两位老人排列着扎彩豪宅,以及摆放着家具和一摞又一摞的烧纸。随后表哥围着这些祭祀用品画上了一个大大的圈,说是为防止给姥姥姥爷烧过去的东西被别人抢走。如果他们在天之灵能看到孩子们的良苦用心该有多高兴,一大家人除了有个别确实因工作原因无法脱身的,基本都到了。他们虽然已经走了近十年,但儿孙们依旧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依旧为了他们聚在一起,跟生前又有什么区别?
随着鞭炮齐鸣,祭祀用品在风婆婆的帮助下,疯狂地燃烧,火舌肆意飞舞,发出呜呜的响声令人生惧。我跪在麦田里,向着姥爷姥姥磕了三个头,心里念叨着让他们在那边要舍得花钱,别像生前那般处处算计,辛苦活了一辈子,劳累了一辈子,看护了一辈子孩子。
现在儿孙们都成家立业了,再也不用他们牵挂,他们却去了另一个世界。好在有祭祀这种传统,让我们以这种形式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同时也能缓解思念之痛。
饭桌里,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恍若回到了姥姥姥爷在世的时候。男人桌上,舅舅们,姨夫和我父亲都在向姥爷敬着酒。女人桌上,舅妈们,大姨和我母亲都在帮着姥姥端过一盘盘色香味浓的菜肴,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笑,笑声钻出屋子,在院子里回荡。
离开时,我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向小院,每一扇房门都变得苍白,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感涌上心头。我缓缓地关上了大门,头也不回地走出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