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过去,我们总能发现某些事物,至今难以忘却,一件事,一个人,一样器物又或是一种食物。自写文起,我便掌握了穿越时光的密诀,无时无刻不在追踪那些如梦的史事。虽与它们在时空里相距几十年之远,当我潜入脑海深处诵读口诀,拭去层层蒙尘,它便幻化为刚刚发生在昨天的事。
一、黑色里的金黄
儿时,无数个傍晚,我渴望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匆匆推门而入。他浑身都是黑色的,头发,脸庞,连同身体。还未站定他便从青黑色的大衣里伸出一双黑色的手,手指是黑的,指甲也是黑的。手里攥着一个黄皮纸包,他小心地翻开,两个金黄色的烤馍馍(馍馍,馒头的另一种称呼)露了出来。
一抹金黄像是才刚落下去的夕阳又被捡了回来,它泛着均匀的金黄色的光。两个馍通体黄而不焦,光滑闪亮,随即一股焦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垂涎三尺。我伸手接过来分与小妹一个,随即咬了一口,淡淡的煤炭味与面粉的香气掺杂在一起,酥香味足,味蕾与肠胃顿感无比舒坦踏实。
黑色的影子和母亲含蓄几句,说着什么,我无暇顾及,狼吞虎咽嚼着酥香的烤馍馍。不一会儿鼾声四起,母亲推着我与小妹的肩膀,一起走出门外。
“走,出来吃,让你爸爸歇一会儿!他已经连熬了几个夜班。”
父亲与母亲结婚后,为了补贴家用,就在镇上各个砖窑间循环烧窑。因父亲不懒,哪怕是夜班也尽职尽责,放碳次数勤,砖坯受热均匀,烧出来的砖不焦不酥,火候刚刚好。各大砖窑厂长都喜欢让他去守窑,有时候我们很长时间都难见他一面。
父亲算着该回家的时候,就会为我与小妹烤几个金黄的馍馍带回来。烤馍在当时并不新鲜,因为家家都盘有煤球炉子,随时都可以烤馍馍吃。但煤球炉烤出来的馍和父亲烤出来的馍完全不一样。前者烤出的馍馍基本就是一层薄薄的酥皮,火候不好掌握,离火远烤出来柔韧不酥,离火近容易烤焦发苦。但父亲烤出来的馍馍,有一层厚厚的酥皮,整个烤馍表面金黄发亮,我一直不能理解同为炭火,为什么他烤出来的这么好?
父亲在邻村前李烧窑时,母亲因有事就带我们去找他。刚出村子,我就看到了那高耸入云的烟囱,烟囱顶端冒着黑烟徐徐飘向云端。来到烟囱下面,它比我想象的要粗大很多,抬头向上望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要倒下压向我一般,吓得我赶紧快走几步离它尽量远一点。
整个窑厂摆满了土黄色的砖坯,有的摆放整齐,有的则交错摆放,有的用草帘子盖着,有的则敞开着。有几位工人赤着臂膀,推着板车,板车上是一摞摞已经干制的砖坯,他们卯足了劲向着一个敞开的窑洞跑去。窑厂的另一侧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红色板砖,四块为一组,每排一层就换一个方向,交错排列而上。每块板砖侧面平整,宽面略有粗糙,还带有两个半截孔洞。几辆驴车停在砖垛旁边,几位老农拿着铁制的砖钳,拤起一组红砖,一层又一层地码在板车上。每放一次,车子会颤动一下,驴会颤动一下,老农也会颤动一下。
再往远处看,很多健硕的男人和女人,赤着脚在一个平整的场地,飞快地跑来跑去,穿插而行。他们手里抱着用木框圈起的泥巴,伴随着一声啪!啪!啪的响声,木框被一次又一次快速摔下拿起。他们像是我在家门口看到的那群蚂蚁,看似杂乱无章,却又很默契地完成一个又一个只有他们懂得动作。
我跟随母亲,爬上一个由黑色煤灰铺成的大斜坡,它黑得是那般纯粹和父亲刚回家一样。每踏在上面一步,我本就脏兮兮的鞋又蒙上了一层黑色。来到大窑顶上,上面依旧还是黑的世界,地面是黑的,窑墙是黑的,屋子是黑的,人也是黑的。从窑顶往下看,整个窑厂举目尽览,人来人往,车来车往,砖来砖往。
窑顶上,排列着一些孔洞,每个孔洞上有的盖着铁质盖子,有的则敞开着。父亲推着独轮推车,车子上装满了碎煤,他弓着身子和黑色的窑顶融为一体,不时勾起小铁盖子,用铁锨把碎煤填进孔洞中。我好奇地望向里面,火红的热浪扑面而来,有的孔洞则是黑咕隆咚深不见底,让人心生畏惧。后来听父亲说,烤馍馍都出自这里。怪不得每个烤馍馍上都留有淡淡的煤炭味。
二、一层又一层的爱
待我与小妹上学后,父亲就不再烧窑,金黄光滑的烤馍馍淡出了我们的世界。上小学后每天都有早读,五点十几分就要起床。夏天还好只是困,但寒冷的冬天,起早却是一种煎熬,闹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我一次又一次下定决心,却依旧舍不得钻出暖暖的被窝。
处于农闲的母亲,大可不必早早起来,但她还是每天早于我们醒来。为让我们暖暖和和地上学去,她会炝锅煮碗面叶,盖个荷包蛋。有时候时间紧迫,就为我们烤个馍吃。
刚刚起火的煤球炉,火还不是太旺,烤出的馍虽有些金黄起泡但不酥脆。母亲用筷子插着馍馍在炉火上不停地旋转,每烤好一层,她就会轻轻地剥下来递给我们。随着气温低,刚才柔软的金黄外皮变得酥脆起来,浓浓的焦香气扑入口鼻,被剥掉外皮的馍,像一团洁白蓬松的云朵,被重新置在红彤彤的炉火上继续烘烤,每烤黄一层,母亲就会边吹着被烫到的手指,边轻轻地剥下又一层金黄酥脆的外壳。
我与小妹常坐在母亲旁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手里的烤馍馍。由于母亲离煤球炉很近,越来越旺的炉火映照着母亲的脸,火红火红的,像黄昏的夕阳虽然很艳却不刺眼,很亮却没有明显的炙热,而是散发着诱人的温柔,此时我的心有了前所未有的归属。
三、烤馍漫过校园香
上中学后,需要住校。伴随着冬季来临,每个教室的角落里被放置上一个煤球炉,当然不是用来做饭,而是为了取暖。哪怕它的热度微乎其微,但煤球燃烧过程中散发出的气味,就能给人一种来自家的温暖。
炉子点着后,午饭时分开始热闹起来。同学们三五成群,围在炉子旁边,争先恐后地把插在筷子上的馒头伸向炉子上方。早到的同学占据了最好的地理位置,很快他的馒头散发出了诱人的焦香味。而后面的同学则一边咽着吐沫,一边费力地把馒头伸进去,哪怕烤不到,能沾染上几分焦香气也能心满意足了。
由于狼多肉少,小小的煤球炉此时显得弱不禁风,火苗轻轻舞动,像一群活泼的精灵,游走在众多的馒头间。如果哪个馒头离得近,它们就会把它涂成黑色,如果离得远,尽管它们用力跳着却还是鞭长莫及,只能把近前黑色的馒头皮化成一股浓烟,涂抹在争先恐后而来的白馒头上。
每个教室的角落,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烤馍馍的焦香味挤出人群,灌满整个教室,随后飘向门外,飘荡在整个校园里,直到朗朗的读书声重新填满校园。
四、岁月一去不复返
最近这几年,兴起一阵烤馍热潮,很多地方开设了专门的烤馍店。烤馍品类多样,有素的,有馅料的,馅料包括白糖,豆沙,芋泥等,大都被孩子们当做零食来解馋。
我家邻居经营着馒头房,为提升销量营收,在原有业务基础上也增加了这个项目。中午时分和傍晚时分,门口站满了等着买烤馍的人,他们一边等候,一边仔细嗅着烤炉缝里飘出的香味。
随着烤箱被打开,空气都变得香甜。烘焙的焦香味弥漫在门口,肆意挑逗着人们的味蕾。烤盘里一个个金色的烤馍馍,像一个又一个的金窝窝,被倒在干净的簸箩里售卖。顾客们争先恐后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口味,不一会儿就抢购一空。大家心满意足地向家走去,孩子们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则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
我也买了几个,均匀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轻轻咬上一口外焦里嫩,酥脆可口,但烘焙的味道远远大于自然的焦香味,和记忆里的烤馍馍有很大区别。现在的烤馍虽较之以前更加酥脆香甜,但却少了原有的烟火气。
后记
时代变迁,岁月更迭。我们从懵懂无知的幼儿到叛逆的少年,从成熟稳重的中年再到暮秋寒冬的耄耋之年。相同事物跟随时间在记忆里慢慢转变,同一种食物,在不同年龄段呈现出不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