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父亲没有和我说话，而是他的形象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此，我再无睡意，缅怀父亲的意识更加浓烈。
父亲是在九年前，因病而夺走了他已经需要歇息的生命。和他一生少言寡语、不善言辞的风格一样，就那样悄无声息的走了。忙忙碌碌一生、默默无语践事，没有为他的子女后嗣留下只言片语，我这位不孝子也因参军当兵留在第二故乡等情况，也未能和父亲谋上永别的那一面，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释怀。因为，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为国参军尽忠期间，我父子俩就很少见面，有时会等一年？两年？甚至会更长久一些。每次相聚，父子俩也很少能够聚到一起，说会儿话儿，聊上一会儿。其实，我们父子俩都懂。父亲的一辈子都是如此，很多时候，都是在用眼神交流，我也秒懂。包括我辍学务农的那两年。
其实，父亲的一生，不善言辞，多用眼神交流。起初，我也是少不更事，甚至会有偶有的不理解。后来，不但是理解，反而更加敬重！更加敬重我的老父亲。
父亲的性格，也是有渊源的。
那时节，出生于一八九六的我爷爷，是念过私书、有学问的人，写得一手令人叫好的毛笔字，雕刻出栩栩如生的飞鸟走兽，更是具有先进思想和敢于进取的有志者，在那样的年代，也能送我父亲上学念书。在蒋介石第一次扒黄河的一九三八年，令当地老百姓民不聊生、叫苦不迭。水灾发生后三年内不长庄稼，到处野生一些杂草，猪娃草、水苹果居多。在我村买田地经营的外乡人实在支撑不下了，找我爷爷协商，让我爷爷先无偿使用田地，待有收入并且有能力后，再付上买他们田地的费用。其中，有一位和我爷爷关系甚好，还认下我父亲做了他的干儿子。目前，留在我家里的那只“长命锁”，就是当年在我村买田地经营的外乡人，我父亲的干爹，为我父亲特意打制的。近百年来，还是锃光瓦亮。
接手田地后的我爷爷，那年是四十二岁，正值壮年，并且是刚刚有的我父亲，也是他唯一的儿子，干劲儿实足。一直以来，为了节俭、减少开支，能自己干的绝不会花钱雇人。后来，听一些本村的老人说，爷爷为了减少穿在脚上的鞋子少被磨损，硬是赤脚挽裤腿，在田间来来回回的挥鞭催骡马、扶犁自耕地。一辈子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拼搏下了一些基业，又买了一些田地，置办上了一些农耕用具，但是，没有雇过一个长工。农忙时都是亲戚互助，没有出租过一分田地，没有收过一分租金。再后来，因为耿直、遇事不能够圆滑着处理，无意中得罪了当时的保长，硬是被刻意的错划为地主。一九七八年，终于熬到了政府欲为我家平反时发现，当时的县公安局并没有找到我家划定地主成分的材料。至此，才明白是当时的保长所为，令我家被冤枉了那么多年，承受了那么多的苦，全家人跟着受牵连。
一九五零年，临近春节，家里杀了一头猪，犒劳我们一家人辛辛苦苦的一年。当时的保长得知后，也屁颠屁颠的到我家朝我爷爷要块猪肉吃。我爷爷非但没有给他，还撂下了一句狠话，说宁可把肉送给我的近邻和朋友，也不会平白无故的送给他。结果呢，爷爷还真的到临近艾岗村他朋友家里送肉去了。消息传到保长家里的春节后，我家就被戴上了“地主”的帽子。
一九六六年九月九日，文化大革命在我们那里开始。第二天的九月十日，是前半夜的时候，由大队书记冯学堂，带着民兵营长申德清，生产队长解天顺，还有生产队里的红卫兵赵发德、赵小脸等几位，先是冲进我们家，搬出了我家的箱子、柜子，几乎搬空了我们家的所有家当，后来，找到我家的一个铁皮桶和一套用来浇地的水车链子，有几十斤重，挂到我爷爷脖子上，一路上叫喧着我爷爷的姓名，要打到他，被推推搡搡到了村西头的小学校。再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令我家里其他人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妈妈抱着我大哥，姐姐搀着我奶奶，而那时候的姐姐，也仅仅只有九岁，大哥也刚刚一岁多一点儿，那时候的我和二哥还没有出生，爷爷奶奶也都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我爷爷和父亲留在了那里，一直被关在村西头的小学校里。到了冬天，没东西、没衣服御寒，是我吕相伯伯冒着受牵连的危险，偷偷地为我爷爷和父亲送吃送穿，才算是度过了那段寒心煎熬的岁月。其中一位参与揪斗我爷爷的红卫兵，因为与我们是同根同族的血亲并根据他平时表现，尤其是无论对谁都是一副不利于革委会的姿态，时间不长，就被革委会拿了下来，取消了他的红卫兵资格。而那件破洞多处、棉絮多露的破烂棉大衣则成就了两家人维系情感的佐证。几十年过去了，爷爷、奶奶不在了，父亲、母亲也不在了，两家人依然保持着那种令人羡慕纯厚的情感。
环境熏陶人的道理，在我父亲那里得到了印证，对我父亲的影响也较为深刻。这么多年了，父亲养成了不善言语而善用眼神交流的习惯。尤其在“文革”期间，从不多说一句话。
家庭平反后，鉴于我父亲也是一位有学问的人，同样写得一手好字，无论硬笔字、毛笔字，都是如此，就被安排到生产队做管理工作。曾履职过不少工种和岗位，诸如仓库保管员、场长、炕烟技术员、记工员、现金出纳员都做过，并且公私分明，绝不损公利己，就是亲生儿子也不行。
记得有一年的麦收，我作为麦假中的一名小学生，被安排到村子东南方向的长伸地负责看管麦田。期间，我发现了东边邻村几个比我稍大些的女孩儿或擓着个竹篮子，或拎着个编织袋子，鬼鬼祟祟，意有偷捋麦穗的迹象。其中，还有我表姐也在里面。表姐比我大两岁。
我上前劝阻她们，表姐也和着说情，意思就是说我能不管，让她们捋上些麦穗就会离开。我执意不肯，也非常坚定。她们看我没有希望，也就悄悄离开了。后来，父亲去验工，我给他说了上述的事儿，还说，应该多给我些工分，意在奖励。父亲只是告诉我说，我做的对，但是，工分一点儿也不能多给，只给了我贰分。
还有就是我特别惦记父亲的那支深红色的“英雄”牌钢笔，忒想要下来留给我自己用。还是我在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同班的裴文欢，他爸爸是个“能人”，能自己组装电视机，家里经济条件自然也不错。他使用的是一只很有特色的圆珠笔，笔头的一端是由纯铜特制镶嵌，笔杆是六棱型的蓝色，还配着耐看的白色笔帽。还有同班的余梅根，她爸爸是大队机务队的，家里经济条件也很好。她背着一个绿色皮革制作的书包，和她当时搭配适宜的穿着，总是那么的显眼儿。而我还是背着姐姐用碎布片儿为我缝制的布书包，心中总会泛出一股股的酸酸。有好几次都想要到父亲的那支深红色的“英雄”牌钢笔，也想在同学面前“炫炫”。结果，总是看到父亲眼神里传出来的神气儿，已经让我悟到了被父亲拒绝的答案。因为，父亲已经明确告诉过我一次，…一支钢笔，也是公家的财产，不可能为我所用…此后，我也死了那份心思，但是，有很长时间，我是很不理解父亲所为的。
父亲对公如此严厉苛刻，对私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大爱和宽容。那时候的家里穷呀，缺吃少穿、饥一顿饱一顿的情况依然，还是或轻或重的存在着。印象中，是我家还没有得到平反的时间里。那天晚上，是我喝多了多盛些红薯的红薯稀饭。结果，就没有等出厨房的门儿，我的肚子里就开始难受了，疼痛感把我逼哭了。父亲就坐在灶锅前的木墩上“稳食儿”，立即把我拉过去，放到他枯蜷的双腿上，揽到怀里，撩起我的上衣服，看到发胀的小肚子，用手轻轻拍了几下，和听到发出来的声音，就和我妈说，是红薯吃多了，撑的。就这样，父亲的左胳臂和左手恰到协调、呵护着我的头部和脖子，右手掌贴着我的小肚皮，一直不间断的从下向上、一下一下的缓缓推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肚子不疼了，也不胀了……
父亲和母亲同样，对待自己的孙男娣女疼爱有加，对待别人家的甚至会超越自己家的，尤其是对待左右邻居家孩子的甚好，在本村是出了名的好。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他俩认为是好的东西，宁可自己少吃或者不吃一口，也会想着为左右两家的孩子留下一部分，送些过去。可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其中一邻居家的孩子，由于受时代氛围熏陶和一些坏人的盅惑，竟然与他人合伙偷盗了我们刚刚秋收到家的黄豆和架子车的下盘。
那是已经实行了几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年代。有一年的暮秋浅冬，我已经辍学在家务农了。那时候的夜间睡觉，一般情况下，我都是睡在田园间的小屋里，照看我家的一片小菜园，只有父亲和母亲睡在家里。当年，农村社会治安确实不太好，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现象居多。为确保自家财物，大多家庭的夜间睡觉，都是男的赶到田间地里、女的留在家里。向我父亲、母亲上些岁数的，再就是他俩的听力也不太好，睡屋的外边，即使有些动静，也很难发现。
父亲惊悉事情真相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释怀。想着相处了几十年的邻里情和待这位孩子的好；想着和我母亲那么大岁数辛辛苦苦收那点秋的不易，竟遭到“白眼狼”的偷盗，甚为伤感、痛心。瞬间，也曾有过拟告发的冲动。但是，考虑到两家人的感情，尤其是那孩子的未来，父亲放弃了，并保持不捅破“窗户纸”，一直维系着原有的那些真情，为那孩子保住了一生的名声。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父亲病逝后九年多的一天，和姐姐聊天时，才惊悉这件事儿。也不得不敬佩父亲言语的金贵。姐姐说，她也是在一次回家来，听几位老人在村东头聚堆儿喷诳儿时听到的，父亲从来没有和她说起这件事儿。还说，那孩子再后来每次见到我父亲和母亲时，都有一种愧疚感，很明显的不自然。个中原因不言而喻。他深知，依据当时的情况，如果被我父亲告发，还有他所犯的其它事儿，加在一起，足够被号进“号子”的！一旦“号”进去了，别说有现在无忧无虑的安逸生活和小家庭了，恐怕连能否订婚都是问题。因为，那些年还处在第一次“严打”盛行期间。每年都会看到一、两次由公安人员押解着犯人，在解放牌大汽车上，利用所在乡镇人员较为集中的赶绠、赶集或赶会之际，召开公审公判大会，起到很大的震慑犯罪作用。向流氓犯、强奸犯、抢劫犯等，都属于比较重的罪行。按照当时从重从严的处理原则，最少也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对于自己犯过事儿的，说心里不害怕、不打怵，那是假的。
其实，我受父亲和母亲影响也是挺大的。同样是一件如出一辙的一件事儿，也在我心里封存了好多年，同样也保持不捅破“窗户纸”，也一直维系着原有的那些真情，直到现在。
在我刚辍学后的第二年，和我家被偷盗是一前一后的事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年的我是迫于缴不起学费而辍学，和同村同适龄青年很少能玩到一块儿。我的大多时间是用在了憋在家中坚持自学、和比我大一二十岁的大哥哥身上。在他们身上，我能觅到很多值得学习的地方，而和我同适龄的青年多处于青涩期，做什么事儿也都是多欠考虑，还有一些小偷小摸和打架斗殴、不学好的调皮捣蛋者。
有一天下午，同村几位同适龄男青年，到我家里邀我一块儿出去玩儿的工夫，没注意到，我大哥放在桌子上的那款上海牌十七钻手表，被其中一位青年偷走了。后来，有三个和我关系要好的都告诉我说，是谁偷走了我大哥的手表，他们三个都看到了。真是无语了！大家相处的还都不错，竟出现了这样的“家贼”。
这些事儿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却一直留在了我的脑海深处，一直没有被抹去，并且，还记忆犹新……
无论是在被抄家的艰难困苦岁月，还是在生产队任职多项工作，亦还是在实行包产到户和后来的改革开放，父亲都展现出他为人处世的原则和多做实事少说话的性格。在生活中，也让我们看到了父亲对待他人的关爱和深情，他与人和睦相处，始终考虑到的是他人的利益，一直教育和影响着他身边的人。尤其是他的子女和与其亲密接触者。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