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锁虽说脑子不太灵光,但打小就很是勤快。
常常不等父母叮嘱,三锁就把家里该做的活儿都干完了。等他们从地里回来,栏里的几头猪已吃饱喝足正流着哈喇子呼呼大睡,窝里的鸡在憋着劲儿下着蛋,锅里做好的饭正滋滋地冒着热气,更不用说房间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就连院子也打扫的干净明亮。
爹经常对着三锁传授着自己的人生经验,说是娃娃勤快了是好事,只要是个勤快人,走到哪里都受人稀罕,谁家有个忙都要过去帮把手,出个力气的事,又少不了自己一根毛儿。还说是等以后有了媳妇,勤快点,也就省得人家横竖挑捡自个的不是了。
三锁一直照着爹说的去做。时间久了,村里的人一提起三锁,总有说不完的话题,说着说着就对自个家的孩子气的不打一处来,就不自觉地拿三锁来做对比,说是怎么就不如三锁勤快呢,跟磨盘一样,不推不转,推了也转的慢,啥啥都干不好,就这还不乐意干。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临了,又不经意间蹦出来一句,幸好娃儿脑筋子还不错,里外都透着机灵劲,不像三锁。一时间,又觉得自家孩子勤快不勤快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三锁想没去过多地想爹和其他人的话,只是大口地吃着碗里的饭,边吃边惦记着后半晌村头人家老人去世过去帮忙的事。
已经快上高中的三锁,每每拿起书本就犯迷糊,等到下课后却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劲头,主动帮着打扫教室的卫生,黑板擦的很是干净,讲桌上的东西也归置的井井有条。每次他所在的班都能获得劳动卫生流动锦旗,久而久之,三锁也就成了班里的劳动委员,从小学一直到现在。
埋头忙碌的三锁没能看到老师那赞许中又带着怜惜的目光,也没有听不见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只是发现其他人都只顾着埋头看书、背书,就剩自己一个在教室里干着本属于和他们一起干的活。不过也好,自己总归是闲不住,要不做些什么的话总觉得自己很是不自在。
三锁不止在家里和学校勤快,就连村里人家的红白喜事,也都是不用打招呼就前去帮忙。对于自小长大的他来说,很是懂得但凡谁家有了事,那就是村里的大事。早早地一村人就都知道谁家要过事了,互相传着,等盼着过去给帮忙,因为村里人自古就传着一个朴素的认知,谁家来帮忙的人越多,就显得谁家主人人缘好、村兴好,这个事就过的越热闹,也就越能被村里人谈论的越久。
所以,一遇到村里谁家过事,三锁就请假回来帮忙,即使现在已经在县城上学了。
三锁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平日里他一到过事的主家,就跟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忙得根本停不下来。搭帐篷、搬桌子、洗盘子、刷碗碟,再就是扫地挑水、沏茶端盘、拎砖垫土。如同在自家一样,根本用不上主人或管事的安排,他搭眼一瞧,就心中有数,按事的轻重缓急都能及时做到点子上。
慢慢地,不管村里谁家过事,没见三锁的人,主家或管事的就念叨个不停。念叨念叨着三锁就进门了,又眼看着三锁如同往常一样勤快地干个不停,念叨的人也就自个散去做其他的了,也就不再去瞅上三锁一眼,只剩下三锁与其他帮忙的人混在一起那忙碌而勤快的背影。
过事帮忙的人经常是没有什么正点的饭,往往是清闲的时候由主管或厨房做点便饭应付两口。总管和主人看着大快朵颐的人们,说受累的饿得快,便让不够就添饭,管饱。添饭,三锁大部分都轮不上。
这回的丧事主家很是大方,给总管拨了一大笔款,让越热闹、越排场越好。院子里,总管像是领到圣旨的大将军一样,意气风发地指派人手,叮嘱事宜。眼看轮到隔天过事时按客的人时,总管即犯起了愁,手指点来点去,嘴里念念个不停。
三锁一直将自己往主管眼前凑,顾不上身旁一圈混合着呛人窒息的烟味和汗腥气,只想着能让主管眼角碰得见。帮过忙的都知道,只要是担上了接客的活,就是个能认人、能交往上人的好差事,更不用说事后还能得些事的回礼。
挑来挑去,挑到最后总管为缺一个人犯起了难。三锁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总管急得瞪着大而亮的眼睛,四下里扫来扫去,他仰头渴巴巴地跟着总管的眼睛转。总管的眼很大,扫到他就变小了,总管的眼很亮,可瞅见他就朦胧了起来。
实在没办法,就有人私人建议,不如让三锁试一回吧,这娃勤快,只要稍稍上点心,应该差不了事的。管事的将三锁看了再看,又像是下了若大决心似的,才终于应允三锁成为最后一人。
隔天,十余口的乐队吹的震天响,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三锁迎来了一拔又一拔,待吊客吊唁结束,忙迭地给他们让座让道、递烟点火、接水倒茶,嘴里说着管事的事前教好的话语,终于让看得一旁紧张万分的总管长舒了一口气。
乐队越发吹打的热闹起来,伴着四周帮忙人的一阵骚动,村头的瘸腿刘进来了。三锁知道他,这个人在村里口碑很是不好,尖酸刻薄、爱占小便宜,听说以前赌博输了好多钱,搞得老婆带上娃跑了,平日里不是顺这家的菜,就是骗那家的钱,碰上谁家过事,桌上摆放的烟酒经常被他偷摸走,谁要是说上他一句,就一顿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骂过来,任谁都避之不及,头疼不已。
三锁心里咯噔一下,刚要上去拦住,就见瘸腿刘瞪着双眼,甩过旁边的人,又橫开三锁的手,径直走进了灵堂,扑通一声跪在灵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就嚎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着,老哥啊,自打小你就对我好,我都记着哩。如今我没啥孝敬你,就给你多磕几个吧。两边回礼的家属拉都拉不起,硬是磕了十来个才涕泪满脸地瘸拐着起了身。
围观的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或不屑、或疑惑、或摄揄,几个年龄大的还悄悄抹起了泪。三锁望着眼前种种,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总管看他那悻悻的眼神,只觉得自己脑袋有点转不过来,同样的一个人,咋会有着截然不同的两个样呢?
那天,人们稀罕地发现瘸腿刘破天荒地没动桌上的烟酒,就连其他人想多抽两根时,他竟还前去喝骂阻止,尽管骂的话依然那么尖酸刻薄。
此后,村里再有红白喜事时,前去帮忙的三锁就被安排干起诸如后厨之类去帮忙,其他人看三锁的眼神有那么点不自然,空闲时间聊天和吃饭时也无意无意地避开他,但三锁却觉得没什么区别,依然勤快如上足发条似地停不下来。
在后厨帮忙的三锁时间久了,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做菜,他陶醉于那混合着各种香味的锅气,痴迷于那五彩斑斓的食材的巧妙搭配,游走于煎炸烹煮炖的曼妙节奏中。三锁蒸的馍,又光又圆,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吃过的人都说好;三锁炒的菜,色泽味俱佳,连后厨的大师傅都嘀咕自愧不如。有那么一段时间,三锁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开了一丝透亮的小天窗。
日子如闹钟般不紧是慢地向前走着,村里的红白喜事依然如旧地过着,但却少了三锁那勤快的身影。起初人们有些不太习惯,忙碌间隙总会聊起三锁,渐渐地,谈论的人就少了,三锁被提起的次数也就少了。帮忙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偶尔间有谁说起,帮忙的人应一句,嗯,是个勤快娃,随即又说道,娃是好娃,可惜了。
三锁再回到村,是开着一辆崭新锃亮的小轿车回来的。半年里,三锁家的二层楼房拔地而起,村里修路时,捐款名单上第一个就是三锁,人们都知道三锁不在的这几年发财了,有的说是三锁上完学后找了个好工作,有的说是三锁开了间餐饮店生意红火异常,有的说是三锁在外地做起铝合金生意,还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腔说是有次见到他了,更多的人都念叨起三锁来,说打小就看他聪慧勤快。
再后来,村里人的红白喜事上,执事单上总管一栏,就变成了三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