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张老头其实也不老,再有四年才到六十岁。在农村,六十岁的人正是庄稼地里的主力军。六十岁,对于一个文化不高的农村人来说,大多数就是一道坎。在外打工半辈子,又没有特殊的手艺,就只能“告老还乡”,继续躬耕农田,以此把余生过的丰盈充实。张老头的父母走得早,十几岁的他就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邻居张老头,我们所以把他叫“老头”是有原因的:他有一张乌黑透红的脸,脸上堆满了褶子,满头的短发像刺猬遇到了危险,白花花的竖着,在鼻子上面镶嵌着一双小眼睛,浓密的眉毛遮掩的严严实实,一天到晚微眯着,虽小但十分有神,透着一份坚毅。身子有点弯,像极了三级风中的树木。尤其是那一双手,手指粗而短,手掌结满一层厚厚的老茧,一般的刺根本伤不了。腿和胳膊不是十分的粗壮,但绝对属于力量型的,手指微微一握,胳膊上立马就隆起一座座小山丘,那是典型的瘦肉型。
张老头没有什么手艺,但绝对有特点,那就是啥时候都是乐呵呵地。
张老头是我们庄里第一个遭到老年人唾骂的人,但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解释过。张老头挨骂也是活该,你说1981年实行土地承包,农民才能敞开了肚皮吃饭,这样的好日子是多少代农民的期盼。到了家家有余粮,家家有白面馒头吃的时候,农民也到了种地不再需要缴纳公粮的时代,大多数人又多了一份笑容。也就在这一个时期,有一小部分人开始弃农从商,张老头就是其中之一。张老头做事毅然决然,说弃农就弃农,只留了房前屋后的两亩地,种一亩半的油菜,剩下的种一些辣椒、豆角、西红柿、茄子、豇豆、土豆等菜蔬,这些活她的妻子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能搞定。对于张老头而言,每天就是骑上他的二八杠子早出晚归,有时乘着月色而回。
她的妻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生火、烧开水,一切就绪后张老头就起床了,在他洗脸刷牙的时间里,妻子给他做一碗油泼鸡蛋。庄户人家做油泼鸡蛋很简单:打一颗鸡蛋在碗里,放适量的盐,用筷子搅碎,直到蛋黄和蛋清完全融合,再把铁勺子里烧热的油倒进碗里。因为油温比较高,鸡蛋液瞬间变成鸡蛋花,再倒满滚烫的开水,一碗油泼鸡蛋汤就做好了。张老头洗好脸,拿一把小板凳往火炉旁一坐,捡起火炉边烤的黄灿灿的馍馍,放在嘴边轻轻吹几口,然后就塞进嘴里咯嘣咯嘣的嚼起来。嚼几口酥脆的黄馍馍,然后端起碗,一边吹一边嘶溜的吸几口,这时张老头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如果你不注意就发现不了他的眼睛张在哪儿。
张老头每天早上离家时只有一句话:“他娘,晚上吃饭不要等我,留着就行。”
张老头的弃农从商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抓住了一个时代的特点,那就是从城市到农村,大规模的建设开始了,新的社会发展前景就会衍生新的劳动岗位。张老头看准的就是最脏最累的活 —— 卸水泥。张老头开始卸水泥的时候,工地上的小工一天挣十五元,大工一天挣二十元。张老头没有什么手艺、但一天挣的和大工一样,有时候比大工还多。张老头刚开始卸水泥的时候,是一吨两元,运气好一点,一车十吨,就挣二十元,有时候比这还会多一点。
张老头为人诚实,懂眼色,每次卸水泥,总会先把地面弄得平平整整,再铺上塑料纸或着彩条布,在四周挖几道水沟,然后按照水泥的袋数摆放一个规格的长方形,一是便于工地的使用,二是便于施盖遮挡风雨的东西。一来二往,张老头卸水泥的名声就打出去了。
张老头是我们庄里第一个有手机的人,手机里存的电话号码都是一些陌生人。说是陌生人,但张老头都见过,见过却都没有深交,毕竟他们之间仅仅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因为张老头干活实在,所以很多人用过之后还会再用,而且这些老板还会主动给张老头联系活,就这样,张老头成了我们庄里最忙的人。谁家有婚丧嫁娶的事情,缺席的永远是张老头,赶酒席帮忙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妻子的身上。张老头的妻子干啥都很麻利,不偷奸耍滑,是帮灶的一把好手。谁家办酒席,掌勺师傅总会第一个点她的名。
张老头弃农从商的时候,正是儿子上初中的那年,儿子上初中是需要寄宿的。夫妻两加起来都没有识过一碗字,但儿子很争气,从小就学习好,沉默寡言,乖巧听话,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向前。张老头很诚实,但也明事理,为了孩子的学习,每学期在大雨天气,总会把孩子的老师请到家里来,烧一桌饭,买几瓶酒畅饮几杯。有时喝高了,也会把手搭在老师的肩膀上:“我,我莫有识多少字,娃娃念书,就,就全靠你们了,我,我有心后补。”或许是这一家人的淳朴,老师们才会和他们开怀畅饮。就这样,一直延续到娃儿高中毕业,考进大学。
张老头总会把最开心的事写在脸上,娃儿大学毕业后,留到兰州工作,那把他开心的几天睡不着觉。于是拿出手机,给娃儿初中的老师、高中的老师都打了电话。这一次,张老头也狠狠地挥霍了一次。他把老师们请到县城最豪华的酒店,买了两箱子每瓶上百元的白酒,这一次他喝的很少,一个劲的感谢老师。
张老头是我们庄里第一个盖砖房的人家,四大间两小间。大间中间两间是客厅,两边是卧室,夫妻两占一间,儿子一间,小间做厨房。一家人的日子就这样红红火火地延续着。
张老头也有不懂事遭白眼的时候,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恰逢儿子刚刚就业。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时他在心里默默的盘算着,儿子在大城市生活,要买房,要结婚生子,以后的开销会逐倍增加。于是他更加努力的去干活。说来也是自己积下的善缘,一个老板给他联系了几个工地,这几天活特别多,一个人根本干不完,他便找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实在地人一起。那天,工地上来了八十吨水泥,上午两车,下午两车。下午来的车辆有点迟,已经是午后四点多了。张老头和同伴没有迟疑,随便弄了几袋方便面填饱肚子,又开始了自己的“从商”生涯。那一天,每个人挣了八百元。按照惯例,每次干完活都要请工头验收,然后付清当日工资。不巧的是,工头出门办事去了,委托自己的一个远方亲戚小伙临时负责。也是活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张老头到办公室去,依旧和蔼的说:“老板,请你去看看,然后结算一下工资。”“滚,你不看几点了,别影响老子挣钱。”张老头挺委屈的,但没有生气,还是继续恳求,却遭来对方的一脚:“滚,明天就不行吗?”当时,那小伙在工头走后,就打电话叫来了几个“朋友”,先是一起喝酒,完了就聚在一起“砸金花”。
张老头皮糙肉厚的,那一脚也没有啥影响,就焉哒哒地走了。后来听说,是工头打电话叫张老头去结账的,但却没有看见那小伙。
我也是在一次的雨天遇见了张老头,正是他儿子即将成婚的前几天。
“过几天,你得打扮的风光一点,毕竟是去大城市,而且还是给儿子贺婚。”
“不去,你看我这模样,会给儿子带来尴尬的。”张老头说的理直气壮。“儿子一次次催我们过去,我给老伴说,别去了。”
“儿子结婚是好事,是我张家天大的好事,儿媳我见过,挺孝顺的,只要他们幸福,那我跟老伴就幸福。”从这一次聊天,我才真正了解了张老头。儿子买房,张老头给了儿子五十万的首付,装修又给了二十万的装修费,结婚前又给儿子打了十万。
“我身子骨不如以前了,趁着身体还行,再干几年,给我和老伴攒些养老钱。儿子虽说在大城市,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生活,人这一辈子,简单就好。”
张老头这人做人做事都很简单。当初弃农从商时,自己家的承包地就无条件的让自家的邻居种着,没有收过一分的租金。背地里有人说:“张老头挺傻的。”
现如今,我们庄里大部分土地都出租了,每亩每年的租金是三百到五百元不等,张老头家共有六亩地其他人耕种,少说每年的租金也会有两千元。张老头说,再过两三年,自己卸水泥也卸不动了,就把地收回来,种几亩麦子,再种两亩油菜,剩余的种一点菜蔬。喂一群鸡,有蛋吃又有肉吃,儿子回来,走的时候还能带一些回去。
人活着其实是很简单的,只要能做到不拖累养自己的,也不拖累自己养的,一生足以。这一点,张老头做到了。
人活着,其实拼的就是一个心态,没有啥过不去的,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故事。心宽一尺,路就宽一丈。面带微笑去生活,才不蹉跎此生,活着活着就明白了,跟任何人较劲,其实就是在消耗自己。永远记住:人品是最好的气运,心态是最好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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