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弯不大的湖,静静地卧在公园的一隅,湖水碧绿,水波不兴,周遭蓊郁的群山以及依山耸立的楼宇,还有沿木栈道绵延向前的灿烂的三角梅,将它紧紧地拥在怀里。同时,它们也安恬地在它澄澈的碧波里梳洗,哦,一起梳洗的还有被它们拱卫着的那一方空阔碧蓝的天。湖面上,几只灰天鹅悠闲地来回游弋。
好大的鱼!父亲突然低声惊叹。他和我一样,坐在靠近湖边的座位上,紧挨着栏杆。我收回目光,低头看去,几尾体型硕大、色彩斑斓的锦鲤正往此处聚集,它们身边紧随着数不清的小青鱼。锦鲤甩着尾巴,欢快地游动,时而露出脊背,时而潜入水下;小鱼们更是游得恣肆欢畅。父亲拿过母亲手里的面包,一点点捻碎了丢到水里去,鱼儿们更加兴奋和欢闹起来。
我举起手机,将眼前和谐而宁静的一幕幕纳入镜头。茶社老板娘——一位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托着盘子走了过来,将四杯茶一一摆在我们面前,柔声说了一句,水自己加,然后转身离去,木地板发出朴拙的噗哒声。下午三四点的阳光,已经不再强烈,它极尽温情地铺在湖面上,一半儿湖水泛着明晃晃的细碎的波光,一半儿在山峦树木的暗影里沉默,茶社就“躲”在这片暗影的最深处。
我们绕湖一路走来,茶社就“长”在我们的必经之路上,弟媳提议在此小坐休憩。父母一听说收费,价格还比他们想象的贵,连声推说不用,但弟媳已然走到茶桌前就坐,并在网上下了单。三杯花茶,一杯柠檬茶,都用剔透的玻璃杯盛着,透着琥珀色的光。柠檬茶是弟媳给自己点的,里面还放了冰块。花茶却不是我以为的那种花茶,而是工艺花茶,由茶叶和真花捆扎而成,经了开水的冲泡,它们正在杯中盛开。下面是茶叶做的底托,底托之上固定着一朵黄菊,菊花又托着一朵待开未开的玫瑰,玫瑰上面覆着几瓣更加艳丽的红,不晓得是什么花,这朵五颜六色的“茶花”由上而下慢慢伸展开来,在水的浸润下,色泽愈发鲜艳、透亮。
我静静地欣赏着,一时竟不忍下口——便只看着,已经很赏心悦目了。我有一瞬的恍惚,就在前天,我们还在秋风萧瑟的北国,而今却坐在满目苍翠的他乡,在千里之外的美景良辰里,如此悠然地围桌闲话。
父母喝着茶,情绪分外好,感慨着当下的幸福,不由又想起以前跟弟弟一家转战南北的日子。弟媳显然被触动了,不时补充和附和着他们。弟弟弟媳先是在北京工作,后又到厦门、深圳、香港,最后定居深圳。这期间,弟弟因为工作原因,还先后去国外待过几年,其时,侄女尚小,弟媳在职场正是上升期,父母便把自己的家门一关,跟着他们北上南下,尽己所能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母亲说,那些年跟着你们可搬了家了,有时一年都得搬几次。弟媳感叹道,可不是嘛,经常找房子,搬家。十几年里,到处辗转奔波,说是居无定所也不为过。其中辛苦,远非语言可尽述。后来总算稳定了下来,父母年纪也大了,紧张忙碌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
谈笑间,昨日的一切又在眼前重新过了一遍,只是当年那个被他们呵护在怀的小女孩早已长大成人,远赴英国求学。曾经的奔波操劳,曾经的苦累悲欢,都融化在这杯下午茶里。这样宁静的下午,这样悠闲的午后时光,这样心无挂碍的生活,更是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无论如何想不到的。
而这份难以言说的悠闲、自得和放松,于我来说,是难得的复习和重温。2020年秋,我和爱人去杭州看儿子。那天下午,他带我俩去爬九曜山,在山顶那个最佳赏景地,有一间茶社,也是付费小憩,茶水几十元一杯,儿子给我们点了两杯,他自己则点了一杯冰镇饮料。我们坐在那儿,优哉悠哉地品着茶,心中无限欢欣和满足。放眼东眺,可遥瞰整个杭州城。山脚下的西湖仿佛一面巨大的蓝宝石镜子,镶嵌在群山和楼宇之间。天上白云层层叠叠,地上山峦起起伏伏,山风习习拂面而过,斜晖脉脉触手可及,道不尽的湖光山色,尽在眼底。一种说不出的自在和怡然在我心头涌动,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最美好的体验。
我给杯子里加了些水,颇有感触地对弟媳说,这大约就是有品味和品质的生活吧,享受且满足,似乎很简单,却又明明很奢侈。弟媳呷了一口她的柠檬茶,微笑着点头称是。品质和品位从来不与物质完全正相关,却与精神上的充盈和富足紧密相连。
刚才湖边有位跳舞的女孩,她身着白灰色渐变长裙、手执同色绸扇,随音乐曼妙起舞,衣袂飘飘,美轮美奂。而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就是一群人在跳广场舞,乐声激昂,笑语嘈杂,但这些丝毫没影响她快乐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像父亲忘我地与鱼儿嬉戏,就像母亲和弟媳打捞过去岁月的谈笑风生,就像此刻我的沉静无言,我们都欢欣在自己的世界里,彻底把自己放空,又完全把自己填满。这一刻,世界很安静;这一刻,世界很耐心;这一刻,世界就是你,你就是世界。
奔波于嘈杂尘世的我们,不妨对自己慷慨一点,放下一切繁冗,觅半日闲暇,细品一杯下午茶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