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卫宁平原黄河南岸一个秀丽的村庄，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黄河以其不同的形态哺育和滋养着我，给我留下足够回望一生的深情。
一、村庄的摇篮
夜深了，鸟儿睡了，院落里静下来。这时，躺在炕上，“哗哗——哗哗——”村口大渠时而舒缓、时而欢畅的流水声穿过夜色，天籁般荡漾在耳畔。我静静地听着，渐渐地困意来了，就枕着这脉流水声安然入梦了。
我们的村庄离黄河三里路，村口这条渠的水引自黄河，是流向田野的大动脉，我们管它叫“大渠”。大渠宽六七米，长五千米。流经田野途中，大渠每隔一段就分支出一条小渠，小渠纵横交错在田野里，像毛细血管一样织成一张生动的灌溉网。渠水春季平缓，夏季汛期湍急，进入秋季后又平缓下来。大渠是农事的“统帅”。一年中的几茬农事，何时开工、何时收工，都得看大渠的水况。每年初夏，水一下来，就该淌麦苗、插秧了。村里人忙碌起来，每天天不亮起来，啃两口馍馍，就扛锹匆匆下地了。秋收后大渠里水干了，村里人便收起农具，围在大渠边的沙滩上消闲。
每年清明一过，渠边的柳树绿了，柳枝柔软了，婆婆娑娑地摇曳在风中。这时，小伙伴们纷纷跑到渠边争相折柳，你一枝我一枝，折下来拧柳笛，比试谁拧的柳笛吹得更响亮，春天的第一声柳笛就是从大渠边吹响的。
麦苗一拃高时，大渠开闸放水。灌过水的麦子抖抖身子、伸伸根须，可着劲儿地长开了。麦地里比麦子生命力更强的杂草也不甘示弱地疯长，病虫害伺机侵入。从这时起，庄稼人便遵照节气，沿着大渠奔向田地忙活起来。这样的时节，总会有几个半大小子在渠边不知疲倦地玩耍，捏泥巴、叠纸船，赤脚呼叫着追逐奔跑。田地里的农人一心扑在庄稼上，除草、松土、施肥、喷洒农药，不慌不忙地侍弄庄稼，对渠边的热闹浑然不觉。而过不了多少年，等这些无忧无虑的半大小子在渠边长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后，他们就开始像父辈一样，用双手侍弄庄稼，用双脚丈量土地，一季又一季，把一生匍匐在土地上。
白日里，村里人沿着大渠奔向田野劳作、奔光阴。到了傍晚，经过侍弄的庄稼该生长的生长，该歇劲儿的歇劲。自在的庄稼人，有到渠沿边吸旱烟扯磨的，有躺在渠边柳树下歇息的，有在渠边的沙堆上听老人讲古的……在沙堆上讲古，祖父是不坐椅子的，他就往沙堆的高处屈膝一坐，像在村庙上讲古那样，照例是捋一捋山羊胡子，凝凝神、定定气，垂下眼皮稍作揣摩，开口讲了：“话说刘皇叔兵败于徐州，关云长受围，困于土山，遂后土山约三事。如今，关将军在许昌皇城之中。曹操同刘备虽然对立，但是待关云长敬若上宾……”祖父沉浸在英雄传奇里，摇头晃脑，指手画脚，时而眉飞色舞，时而愁眉锁眼，时而扮作深谋远虑、知人善用的曹操，时而扮作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关羽……活灵活现地再现古人的威武风采。每一回，当祖父讲到喜剧情节时，声音响亮，喜笑颜开，沙堆上就会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讲到悲苦处，声音嘶哑，悲泣难抑，听古的人也就悲从中来，肝肠寸断。听古的村里人就这样与讲古的祖父在沙堆上一起沉浸在古战场的刀光剑影、鼓角争鸣中，时而欢喜，时而悲切，人世的悲欢离合、前尘后世都抛在九霄云外了……不知何时，半个月亮已悄悄爬上柳梢头，晚风从大渠上吹来，沙堆上一片清凉。渠边茂密的柳树丛里，总有呢喃悄悄话的，忽而，柳丛就摇晃起来……此时，村庄上空的月亮含笑，星星俏皮地眨着眼，连夜风也飘散着缕缕甜蜜的气息。
在每一个悠长的夏天，那一个个闪闪发光的日子，我总是喜欢和几个小伙伴在大渠边玩过家家。每天午饭后，我就拎着奶奶编的小柳筐，筐里装上我们的家当：废弃的小碗小勺、空罐头瓶、祖父用铁皮给我们做的带耳朵的锅，还有用树枝削成的筷子，兴致勃勃地朝大渠边跑去。我惦记着小伙伴们，盼着见到我们“当家”的哑巴姐姐。哑巴姐姐总是穿着干净的花衣裳，两条齐整的麻花辫上扎着粉色的蝴蝶结，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含着笑。而我们几个小伙伴，黑乎乎的小手，扎得七扭八歪的羊角辫，每次见到她，我就会下意识地用袖子擦几遍脸，确定干干净净才能坦然地跟着她玩。哑巴姐姐每天开开心心地领着我们过家家时总要做一顿饭的。她先在大渠边选了一块地方，指给我们。我们几个就动起手来，有的用泥巴胡乱砌锅灶，有的小心翼翼地摆放碗筷，有的用沙子垒起几个“板凳”……等我们忙乎得差不多了，哑巴姐姐便拿出她的小刀和小木板，有板有眼地切着她从地里拔来的萝卜。待她切好，我们把手里的西红柿、韭菜和馍馍一并交给她。她一起放在锅里，然后用勺子按人数一一分配好盛在碗里。分好后，她就拿起筷子捧起碗，比画一下，再笑着点点头，我们就像接到命令一样，齐刷刷捧起碗“开饭”了。多年以后，“饭”的滋味早已忘记，而那美丽的哑巴姐姐，还有我们那几个“家庭成员”憨拙的模样却时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我古老的村庄，祖祖辈辈的乡人都是在大渠的摇篮里长大，沿着大渠专心农事成为一个地道的庄稼人，而后男婚女嫁、生儿育女、奔日子，等老了忙活不动了，再回到渠边的沙堆上扯磨、晒暖暖。
一茬茬老人下世了，沿着大渠边的黄泥路抬到天景山深处安息。一茬茬娃娃出世了，在大渠边长大成人。一茬又一茬的乡人就这样在大渠边往复着一生的悲欢离合。
二、村庄的音符
黄河支流从天景山边蜿蜒而来，汩汩流转，起伏跃动，吟唱着动人的乡村歌谣。小河两边是一户户绿树掩映的院落，仄仄斜斜的土院墙上总有一两个豁口。白日里，院落里的庄稼人到田野里忙活去了，院子里的生灵便趁机溜到溪边偷个自在。这时，不时地就会从这个豁口蹦出一只小羊羔，从那个豁口跳出一只大公鸡。小羊羔时常会朝着流向远方的小河呆望一会儿，伏下头从河沿边揪上一口青草咀嚼着若有所思地走开。大公鸡则在小河边踱来踱去，对着河面上彩尾的倒影自我欣赏不已。院子里的老牛眼瞅着身形小巧的家伙们溜到小河边快活，着急又无奈，只好面朝小河不停地哞哞叫。
夏日的午后，灿烂的阳光洒下来，河面上流光溢彩，河水流成一条“彩练”。这时，忙碌了半晌的庄稼人都熟睡了，村落一片静谧，只有院前河水带着我对远方的向往，汩汩流淌，生生不息。我蹲在河边出神地望着这魅惑的“彩练”，它一会儿打一个漩涡，瞬间谜一样消失了，怅惘中，它又激起几朵莹亮的浪花，让人心生欢喜。
太阳偏西，狗叫声时断时续地响起，村落醒过来了。小河褪去了光彩，还原了本色，安安静静地流淌着，仿佛脱去盛装换上平常衣服的乡村女子，守候在村前屋后。这样的时候，河边院落里会传来“吱呀、吱呀——”的木门声，接着，陆陆续续有人朝河边走来了。张家大妈拎着菜篮来洗菜，李家婶子端着小盆来淘米，还有王家的新媳妇也羞答答地拿着几个红艳艳的西红柿边洗边请大妈大婶吃。不大工夫，小河两边蹲满了人，“她婶今儿做啥饭哩？”“哟，好俊的新媳妇！”“这几天陆桂花家的老母鸡下了好几个双黄蛋，可把她家坐月子的儿媳妇吃美了！”“刘天成家又添羊羔子啦！”……小河边热闹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谈论着村里的新鲜事儿，一边在河水里洗洗涮涮。大半个时辰后，洗涮好了，新鲜事儿也说罢了，就开开心心地回去做饭了，小河复归平静。日复一日，音符般汩汩流淌的小河就这样洗亮了村庄，洗亮了村里人的日子。
太阳一点点西沉了，我的目光也从河面上收回了，转头朝院落望去，房顶上空已升起袅袅炊烟，飞倦的鸟儿三三两两地飞回院门口大槐树上的巢里。母亲在灶房里忙进忙出，不时地朝小河方向寻望，我会心一笑，在汩汩流淌的水声中返回家了。
多年以后，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辗转他乡，历尽沧桑，每当我伤感难却时，故乡的小河如同母亲温软的手，平复着我心中的块垒。它是一串和谐优美的音符，流淌在我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洗刷着我生命旅途中的猎猎风尘。
三、村庄的眼睛
村庄里还有一片依河而生的池塘，池塘边环绕着一圈参差披拂的柳树，柳丝摇曳一如妙龄女子忽闪的睫毛。
池塘近处的黄泥屋、鸡栅、麦草垛，都年代久远，被时光风化剥蚀，在阳光下呈现出慈祥的面目。池塘远处是浩荡的田野，田野尽头蜿蜒起伏的山脉若隐若现。夏日的午后，攀缘着宅院门口的沙枣树登上老房子，放眼望去，碧绿的池塘恰好嵌入在村落中央，被黛青的山、碧绿的田野、弯弯的小河环绕着，祥和而静美。
村庄的这片池塘，或柔美宁静，或灵动闪烁，或含情带梦，总以绰约的风姿把天上飞的精灵、地上长的生灵都吸引在它生动的眸子里，让自己成为大自然的一颗莹亮的明珠。
一年四季，无论冬夏，池塘边总有鸟儿来光顾。春天，燕子来衔泥做窝；夏天，鸭子在水边游逛；秋天，喜鹊来衔枝搭巢；冬天，麻雀在结了冰的池塘上空盘旋着为那些溜冰的小伙伴们呐喊助威。
池塘平静的水面下是一个繁杂而生机勃勃的世界，水草、莲藕、鱼群、青蛙，在不同的季节里以各种风姿丰富着池塘的内里。
这片迷人的池塘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来光顾。开春了，风儿暖了，池水柔了，一群群小蝌蚪在浅水里时而渐次停顿，时而倏忽游弋，仿佛一个个不愿中规中矩固守在文章中而伺机逃出来的逗号，聚集在池塘边商量着如何逃到远离文章的地方。我和小伙伴们拿出捉蝌蚪的空瓶子、小盆子拦在水边，一会儿工夫就盆满瓶溢了。这下，被捉走的“逗号”们再也不用担心回到“文章”中去了，但也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懵懵懂懂地被我们这些大自然的小破坏者带上了“不归路”。
夏日的黄昏，晚霞映红了池水，艳红的粼粼波光迷乱了青蛙的眼。池塘边披了晚霞的柳丝也醉成了金红色，意态蒙眬，随晚风摇曳不定。偶尔，会有一两只低飞的鸟儿掠过水面，悠悠地鸣啭几声，划一道美丽的弧线，朝熟悉的宅院飞走了。很快，村落里升起了一柱柱炊烟，我们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家了。
走出故乡，从异乡到异乡，见过了许多有名的、无名的池塘，或碧波浩渺，或波光潋滟，都只是途中经过，转瞬就随风飘散在脑后。唯有故乡这片珍藏了我生命最初情愫的池塘，犹如初恋情人的眼眸，恒久地驻留心间。
美丽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