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陵滩是个已经被人遗忘的名字。
在楼陵滩生活着的人,绝大多数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个名字。尽管这一带不缺楼姓,但塆里没有一家姓楼。
汪和凌是这儿的大姓,两姓合起来占村里人头九成以上,这大概也是“楼陵滩”被废掉的原因之一。
“楼陵滩”这个名字源于何时、消弭于哪个年代已经不可考。我没有看过凌氏家谱,但依稀记得小时候有凌姓老人说,凌氏一脉明朝时由南昌筷子巷迁徙而来。对于江西填湖广移民后代,鄱阳瓦屑坝和南昌筷子巷是两个重要文化符号,只要江西移迁过来的,家谱总喜欢把祖居地说成这两个地方之一。大胆推测一下,最初的移民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家同举一面旗帜,或许有聚气聚力、共心共情的效应。汪氏宗谱倒记得很清楚,元仁宗延祐七年(1320),迁麻始祖禄宝公从安徽婺源(婺源划作江西管辖,是近代的事)大畈一路西行,始籍麻城张家畈黄市,是为麻邑汪氏一世祖。禄宝公之子万武公又从黄市迁居至县北鸟雀林,到了第十二世祖诠公,又从县北鸟雀林到县南楼陵滩。我的父亲在世时说,诠公之所以迁居楼陵滩,是因舅舅无后,招外甥上门。舅舅叫“汤公思尧”。这位叫汤思尧的老舅,把外甥招上门后,外甥的后代,不知为什么,并没有随舅舅姓。
家谱没有记载诠公的生卒时间,按30年一代,诠公迁居楼陵滩大约在公元1680年前后。1680年是康熙初年,很显然凌姓在楼陵滩站脚的时间比汪氏更早,这也从楼陵滩现在变成以凌姓冠头的名字可以证明。
如果非要和历史大事件关联一下,1680年前后正是康熙平三藩之乱后期,天下趋稳,那个时候的湖广麻城县,刚经历了于成龙东山平定之役。当年,十二世祖诠公如果还有些英武的话,说不定与清端大人打过照面。但这些只是我的猜想。诠公愿意被舅舅招来光大门楣,大概个人识见与多数庄稼人一样,土地才是根本,对于国家大事,只是“呵呵”了。楼陵滩东北两三百米有一个叫汤家墩(或汤墩)的地方,按父亲的说法,诠公他们开始就住在那儿。后来汪氏一族稍有蓄积,合力在此修汪王庙。庙门有两联,一曰:唐封越国三千户,宋赐江南第一家;二曰:鹊林迁居移家室,燕寝新巢立业基。前一联说的是大汪氏史,隋末大乱中,四十四世汪华为保境安民,统领浙皖六州,建立吴国。李渊灭隋后,汪华审时度势,率士归唐,被封为越国公,食邑三千户。南宋时,新安汪氏有一门六进士之荣耀。后一联说的是从鸟雀(鹊)林迁到楼陵滩,重开新基的小汪氏史。汪王庙在土改时被拆掉,现在那里是一片田野,从前麦青禾秀,现在拥簇着离离荒草。某个黄昏,我站在那个地方怀想,遥想几百年风雨如晦,内心徒生出无穷慨叹。
诠公栉风沐雨,一根藤结出了六个瓜。于时间的衍化,繁茂如樾。在记录家族的传承中,时常用到成语“瓜瓞长绵”。瓞,小瓜,大瓜连着小瓜,生生不息。汉语遣词造句真是妙绝。
秋夜的灯像一炉明明灭灭的星火。坐在灯下,翻阅家谱,无数陌生的名字,如浮动的光点,在眼前飘拂。想想看,从村庄存在之日起,有多少魂灵沿着楼陵滩的石子路晃过来又晃过去?诠公到楼陵滩后四百余年光景,粗略估算,楼陵滩生活过两千汪氏后裔,时代的风流人物虽然也不乏其人,不过多数人过的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躬耕日子,有苦有乐,有辛酸更有汗水。是楼陵滩四围的泥田旱地和沟渠河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生民。
从诠公始,已然十二代。
离开黄土地去外面谋生的,颠沛流离中不乏见哭兴悲者。家谱中记载一个叫参议公的先人,早年的愿望是想走科举这条路,困苦中朝乾夕惕,奈何总是不中,生活清苦得一塌糊涂。中年后终于认识到科举之路没有指望,在别人推介下,跑到河南钧州去当教书先生,收的学生不多,日子过的紧巴巴。有一年冬天,参议公看到教授的学生中,有一个人每到晚上就回家不读书,参议公愤然斥责他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学生黯然道:“先生,我身上穿的外衣,是家里孩子睡觉的被子,回去晚了,他们只能挨冻。”参议公听学生这么说,心中十分哀怜,毅然拿出清奉三两,资助这位学生,让他给孩子添一点铺盖。参议公拿出的三两纹银,对他个人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表现了作为师者的风范。
还有一位叫楚臣公的,长毛来袭,带领一群青壮丁抵抗,不幸被劫掳。公毫无惧色,怒发冲冠,最后气绝而亡。这种血性,让我看到一个家族的英勇和刚毅,实际也是华族精神的象征。
我在灯下读先人们的传略表赞,仿佛当年发生的故事,鲜活如初浮现在眼前。
青春期以前,我一直在村庄生活,楼陵滩给我的记忆并不是那样美好。我的祖父,依靠勤劳和节俭,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将一座歪歪倒的房子推到重修,看上去有几分大屋气势。另外,以为捡到便宜,低价购置了几亩薄田,土改时,戴上了“富农”帽子。据父亲说,当时祖父也去争辩了几句,奈何没有人帮忙说话。这顶帽子压得祖父的后半生、父母亲的大半生、哥哥的前半生抬不起头来,也影响我童年的成长。无数异样的目光,像炸刺一样迎风扑面。小时候记忆最深刻的是,运动来了,漆黑的晚上,生产队开队部大会,煤油灯下,祖父等一帮四类分子站在会场中央,一群人举着拳头高呼“打倒×××”“打倒×××”“打倒×××”口号。“×××”中,就有祖父的名字。每每喊到祖父的名字,童稚的我,同样和祖父一般,低下头。当是时,祖父不知是什么想法,但我是内心羞愧的。那时,真觉得祖父十恶不赦,让我们颜面无光。所以,有好长时间对那些带头高呼打倒祖父口号的人,对很多年月总是以鄙夷目光看轻父母的人,我的内心是不太友善的。
“四类分子”给我的阴影,多多少少影响了我的成长。
时移代革。不说祖父那一辈人,即使如父母这一代,在楼陵滩已经硕果少存了。楼陵滩之于我童年的不快,完全释然了。人性的慈善和忤逆,说到底与大环境的涵渍,太关联了。没有谁敢保证,无论身处何种境况,都永怀纯真和良善。包括神和所谓的神。
楼陵滩塆子为一长条形,在我没有出生以前,塆子四周被东、南、西、北四个池塘阻隔,谓之“壕”。村子正南面的叫南壕,西边的西壕,北面的叫北壕,唯有东面,因为池塘面窄底浅,就叫浅壕。“壕”,《广韵》“城下池也。”四壕之间,是四条宽窄不同的壕埂。壕埂之上,曾经建筑有坚实的门楼。冷兵器时代,四座门楼既是人员进出的通道,又是保卫村子的屏障。这也可能是汪氏先人弃居汤家墩原因之一。我猜想,这些池塘,像南壕和西壕,又宽又深,应该出自天然。浅壕和北壕,水面不过两丈,水深也只有一两米,多半为人工刨掘。
四座门楼后来夷为平地,一则时代巨变,门楼失去屏障意义,再则人丁兴旺,四壕包裹的地方不足以安居,村人沿着东西壕向外突围。当我记事时,楼陵滩就像一只长条形蚯蚓。
记忆越遥远,蚯蚓蛇伸得越绵长。
十八岁以后,我就在外面流荡,村庄与我愈来愈疏远了,但身上浸染的楼陵滩烟尘怎么也抹不去。对于楼陵滩,无论我喜欢或不喜欢,愿意或不愿意,它留在身上的印迹总是那么清晰。这之后偶尔回到村庄,那些我见过的前辈,祖父一代的,父亲一代的,一个一个邀约似的渐次悄悄隐遁。虽说是悄悄隐遁,但他们的气息还淹留在村中。我在村庄徘徊,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的老屋、老树或者老巷,许多故去的物事在眼前浮泛,如一枚枚落叶翩翾,仿佛旧时光依然。
这里踭着一个爱抽丝烟的老汉,那里住着一位爱骂人的瞎大娘,这个角落曾经蜷曲着怎样的一条黄狗,那个门洞曾经死过一个喝农药的新妇,哪两家为塘岸一棵树或地上一块青石板的归属大打出手,哪屋子因为吵架,女主人哭着往门口塘跳,哪家门前的栀子花碰碰香,哪家厅屋闹过鬼,哪家那一年后生参军敲锣打鼓,哪家那一年闺女招工“趾高气扬”……
某个门栋曾住着一个有法术的老人。我想起那老人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扬起右手在空中晃动的郑重样子。这位老人他一生最大的本事除了能将鬼怪捉进一个陶罐,深埋某个特定方位的土穴外,还擅长理筋复骨。那些跌打损伤者找上门,一番审视后,老人在一张白纸上画只有他自己认识的“符”,烧符成灰,再把灰与清水搅匀。复位之前,先是右脚猛的一墩,然后喷一口符灰水在伤处,接着一番“端提挤按”,骨折、脱位就能无痛复原。之所以复位之前先喷符水,据说符水能止痛。多年后我做骨科医生,有时与他做着同样的事,看到不少病人复位时痛的龇牙咧嘴,常想起那位老人的神水。
有些人活着就是为了受苦。一位一生从不曾抬头看过天的驼子,找了一个哑巴女人,两个老实巴交的人直到死去,日子几乎未舒坦过一天。一位中年丧夫的外迁户,含辛茹苦将四个孩子拉扯大,生活刚有转机,一病不起。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女人,一生都活在众人嫌弃和鄙夷中,凉薄世界,踽踽独行。
也有一些人生下来就该优越,家底优越,宗族优越,社会关系优越。还有一些人生下来就是豪强的命,用一句方言俚语叫“横经勒黑”,做任何事都蛮横霸道三分。更多人在世序良俗中,人歌人哭,嬉笑怒骂,日子一天往一天挨。
记得小时候住的黑漆漆老屋,春天的早晨或夏天的早晨,阳光从窗棂间斜穿,一道道光柱落在地上,无数的粉末在光柱中浮旋。我们捧着双手,想抓住那些小精灵,到最后总是一无所获。
大多人的心愿或说是梦想,就像这浮旋的粉末,看上去似乎抓在手,却碎如齑粉或纸屑。
一位诗人说:认识到自己只是蝼蚁,就不再悲痛。一代一代过客,如蝼蚁一般,穿行光阴中。
父亲的最后几年又回到楼陵滩。父亲在世时,晚上我常回去陪伴。住惯了城市,村庄的夜,黑得让人发怵。在黑中,时间流速变慢,单调并且枯寂。有时候我像一个沉默的旅人,站在窗台下发呆。楼陵滩的物事,不自觉地在眼前风飞云卷。
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像村庄在呼吸。也仿佛是对悲喜人间似真似幻的叹息。